周遭都是潮湿阴冷的黑洞,傅忱只身立在这方混沌里。
他听到水滴答落下的声音,像毒蛇吐着的信子,叫他身上寒毛倒竖。
人呢?梁怀乐呢?梁怀惔身边的走狗呢?
傅忱迈开沉重的腿脚,像往前走,忽然付誉出现了,他手里拿着牌,笑着和他说话。
“走啊,阿忱,我们接着打双陆,昨儿个输了抵给你的玉扳指,今日我要赢回来的。”
是在西律的时候,一切都好真实,付誉叫他,傅忱朝他走过去,刚向前一步,父皇出现了,他拥着母妃。
父皇拦住了他,“傅忱!”
傅忱闻言脊背一僵,还没等他问话请安,父皇已经开口他斥骂。
“你不去温书习论练骑射,跟着付誉胡闹什么?你也要同他一样做个闲散纨绔是不是!”
不是,他并没有偷懒。
“朕给你锦衣玉食,让你享受万人尊从,不是叫你整日与人投壶打双陆逛勾栏瓦舍!”
“朕对你寄予厚望!”
“你这样不听训将来如何继承朕的大任!”
父皇手里握着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母妃在旁边看着。
夫子教给他的书都背完了,抄录万赋论抄得他握笔都疼,马场的马他也跑完了,他she很多支箭,掌心都是泡。
夫子,侍从,外祖,婢女,他们都觉得他太过刻苦,父皇却没看到他的努力和付出,他流下的汗水。
他从来都不满意,也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
打双陆出师未捷,付誉的玉扳指还被他捏握在掌心里。
傅忱跪在西律祖先的牌位前,阴暗的灵堂,除了黑与白,在没有别的。
除了冷,透骨的冷。
跪得久了,地砖的冷钻进他膝盖骨,他唇色青紫,死咬着唇才能绷住,不叫脸颊抖动。
也不露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和动弹。
父皇打够了,母妃才过来,她带来一盘小食,是她亲手做的。
她的手摸过傅忱的头发,还有他的脸,停留在他的耳侧,自然也看到他眼里的委屈,却只轻叹一口气。
“阿忱,要听话。”
她温柔地将傅忱掉落的一缕发捋顺回去,他连一捋发丝都不能出错。
“父皇和母妃都是为了你好。”
傅忱期待的心在这一刻沉入谷底。
母妃也不会懂的,他依然不够完美,傅忱在想,到底要怎么样,怎么才算最完美,才能得到他们的首肯和满意?
听话!听话!听话!完美!完美!完美!不够好不够好不够好!
他们呢,也做到足够的完美了?
所有的一切都要他来背负,怎么做都不好,他听话努力了!他得到了什么!他所谓的承袭大统,就是那架南梁的小轿子。
三年,自从他来到南梁,没有一天夜里睡得安稳,没有一日吃过不受人白眼,被人□□欺负!
一句夸赞都不能给吗?他想要的不多啊。
傅忱眼里紧攥在手里的玉扳指碎成了齑粉,他推开惠沅皇后的手。
“够了!”
本该走掉的父皇,忽然回来了,他拥护被“不听话”的傅忱吓坏了的惠沅皇后。
“逆子!”
没用鞭子直接上脚踢翻傅忱,不管不顾打骂他,仿佛傅忱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他的下属。
又疼又冷
傅忱牙根发颤,在他像一条濒息的死狗,几乎站不起来,放弃挣扎快要认命合上眼的时候。
扑上来一个人,好温暖,抱着他,哄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极力在安抚他。
把狰狞的父皇和母妃的哭喊都隔绝在后,似一堵温墙,又软又热。
傅忱朝温暖靠去,浑身发颤,不断陈述,他咽在嗓子里的声音,“冷冷”
“疼”
宫侍打了一顿,也不敢狠下死手,出够气就丢下棍子跑了。
怀乐哭着把傅忱背回来,手里还提着快要断气的小狼崽,她哭得那么心碎。
自己都顾不上,给傅忱擦洗干净,在太医院门口磕了好久的头,求来了人给他看病,抓药熬药,给他喝下去,一直守着他。
傅忱是敌国质子,怀乐又不受宠,太医不能给太好的药,只留下一些温和止血,益补益气的普通方子,提着药箱子摇头走了。
怀乐抱臂守着昏迷的傅忱,和小被褥里窝着的小狼崽。她生命里唯一的两个羁绊,她甚至顾不上自己。
她真的好害怕,泪一直掉啊掉,任由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越来越多。
在这一刻,她无比痛恨埋怨自己。
梁怀乐你怎么那么弱啊,跑得慢,话也说不好,什么都帮不到。
再快一点,就能帮忱哥哥更多了啊,再强大一点,十七就不会也被打了啊,能拿到的药也不会那么少了啊。
傅忱发梦魇蹬掉了被褥,他一直迷瞪乱挣,额头很烫,又一直说冷。
怀乐爬上去,拥着他。
嫩白小小的手背伤痕累累,上面还沾着血迹,抬气又落下慢慢轻拍着男人的后背。
她身上疼,眼睛哭多了涩涩地疼。
“忱忱哥哥不要怕”
傅忱不知道听没听见她的话,他把怀乐抱得特别紧,仿佛要将她刻入骨血。
怀乐感觉到了被需要,她的泪水滚下来,哽咽着说给傅忱听。
“寒寒冬总是会冷怀乐给忱哥哥被褥盖盖很多很多的被褥捂热起来就不冷了”
她自己已经泣不成声,却在极力给傅忱宽慰。
“忱哥哥不怕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的。”
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十七会好起来,忱哥哥也会好起来。
傅忱看不见她的脸,却记得那串磕磕碰碰的话语。
“忱哥哥不怕,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的,是小结巴
他想起来,那个供他无限予取予求的小结巴,她把饴糖放在他的手上。
她说她叫
傅忱的唇无意识哆嗦,“梁梁梁怀怀”
梁怀乐。
傅忱最后的字眼没有说出口,他的口型停留在乐上,怀乐听到一半,她看,心里免不了暗下来,苦笑。
忱哥哥是在叫三姐姐吗?
三姐姐
梁怀乐,更多与怀乐相关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傅忱在一瞬间清醒过来,他没有在西律,他在南梁!
他一醒过来就将怀乐丢出去,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渴望温暖脆弱的模样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他变得很防备,眼神阴寒冰冷。
“梁怀乐!”
傅忱的声音嘶哑粗糙,怀乐从地上爬起来,“忱哥哥”
太好了,忱哥哥醒了,太医说,熬过这个漫漫无边的夜晚,他就会没事。
再没有比现在有能叫她开心的事情。
她擦去喜极而泣的眼泪,掌心的血蹭到眼角,和着晶莹剔透的眼泪,仿佛漂亮的彼岸花,凄美的不像话。
傅忱:“”
回来了,低头看,他身上干干净净,每一处伤口都包扎好了,很清爽,能闻到皂角香。
小结巴给他收拾的。
反观面前的她,除了那双眼睛含着泪花干净透亮,脏兮兮的,她的裙衫都脏了,合着血和泥,头发还滴着水。
眼前人哪里香香软软,分明又脏又臭。
就知道都是幻境。
她前面蛊惑他不算,趁他昏迷了还不忘记对他进行催眠。
傅忱不得不承认,在这场至亲给他的薄凉爱里,小结巴给他造成的假象,让在梦魇里的他极其动容,她语不成调的话在一瞬间驱走了所有的丧颓焦灼、痛苦疲惫。
他用力拥着她才能有所缓解,无比贪恋她给的温暖,甚至不想醒来,眷恋着呼唤她的名字。
梁怀乐,梁怀乐。
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梁怀乐。
他记得她手指抬起来的每一个笔锋的走势,歪歪扭扭的怀乐。
但这不代表他会因此而产生动摇,傅忱承认她的好,她的手段的确高超,但他对她的看法不会产生改变。
他压根就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爱。
爱,只是骗人的东西,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编造出来的字眼。
连至亲骨肉,血浓于血的爱都能沾有利益私欲。
他和梁怀乐无亲无故,在那场阴差阳错的掠夺里,他发狠,对她一点都不好,她怎么可能会对他掏心掏肺的付出爱。
这世间根本这么纯粹的爱,或许真的有,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忱忱哥哥你终于醒了”
她挨到塌边和傅忱说话,像个水做的姑娘,她的眼泪好多,“你吓死我了”
“饿了吗?”
傅忱没有回答怀乐,他目光一直停留在怀乐脸上,他在努力寻找怀乐脸上的伪装,她蛊惑他的破绽。
“我给你拿了饴饴糖和红枣。”
饴糖兑了热水熬的又甜又暖,红枣补气血,还有更好的人参,她买不起,太医不给她,只能找到勉强替补的红枣。
忱哥哥流了好多血,一定要多吃红枣,多吃就能补回来。
红枣不怎么贵,一文钱也能买,她可以去膳房帮粗使的仆娘烧火擦碗。
“呼”
怀乐鼓起嘴把热气腾腾的饴糖水吹得温凉,把红枣掐成小碎片泡在里面。
“吹吹凉了”
她笑吟吟端过来,“忱哥哥可以喝啦。”
傅忱没动。
他并没有在梁怀乐脸上找到纰漏,只看到她一腔柔情,她笑起来眸光弯弯,眉目流转,好漂亮,她的嘴巴鼓起来也软软的,看起来很好亲的样子。
傅忱快要陷进去。
傅忱比怀乐伤得重,他的手和脸都挂了彩,怀乐想应该是他动起来疼。
就用勺子舀起来,喂到他的唇边。
“甜的”
傅忱别开脸,猛然把药推翻了,小瓷碗碎了,饴糖水和红枣到处都是。
他吼怀乐。
“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和帮助,尤其是你的,你马上出去。”
怀乐红起来的眼睛,叫傅忱的心也跟着刺痛。他捂着心口,掌下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他快要窒息了。
他怎么这么难过,比在梦里还要难过,他好像生了病,一瞬间头晕目眩。
“忱哥哥”
“是不是怀乐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碰到你的伤口了?”
可不可以总是这样凶怀乐,难道是因为醒过来看过来的人不是三姐姐。
三姐姐怎么会来这里呢。
“闭嘴!我叫你走!”
傅忱凶得不成样子,他胸腔起伏着,梁怀惔拿惠沅皇后激他的时候,他都没有生气到这份上。
暗桩在附近看着,他一点都摸不懂傅忱的心思,小公主对他真的很的是豁出命去的好,殿下不说给她点好脸,也不至于这般糟践小公主的真心吧。
当然,这番话,暗桩是绝对不敢在傅忱面前多嘴的,傅忱一定会拔掉他的舌头。
怀乐在原地,她委屈得不行,不知道傅忱为什么要这样。
她做错什么了吗?
惹他这样生气,怀乐没走,她还向前一步。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傅忱为什么生气。
傅忱不让她过来。
“梁怀乐,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脸,我看着就觉得恶心。”
“你以为用流几滴眼泪,对我献一点殷勤,替我挡几棍子,给我几颗红枣,对我献一点殷勤,就能骗到我了是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也不会为你动容,更不看上你,梁怀乐!”
怀乐的眼泪倾泻而下,她的唇已经被咬破了,傅忱这些话叫她哽咽不已。
“忱忱”
傅忱狠狠打断她,“你要我跟你说多少遍!别叫我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
两人的争吵,将窝在小被褥里的狼崽惊醒了,它眼睛睁得比刚刚大很多,发出让人听不见的绵叫,它还年幼得多,刚出生没多久,只是会跑而已。
平日吃得少,气息本来微弱,如今这么一折腾,身上的骨头断了好几处,它活不了多久了。
怀乐央求着太医也给小狼崽看了,太医看怀乐哭得伤心,没说它将不久于人世。
回答跟傅忱都是一样的,熬药喝了,其余的听天由命吧。
它睁着骨碌碌的眼皮,看着怀乐,好似在叫她别哭一样。
它没力气跑出来去舔怀乐的裙摆和她的手心了。
可惜怀乐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悲伤中,她没有听见小狼崽的细若游丝的哀鸣。
她想到三姐姐,终于没有忍住,问出来了。
“你你是喜欢三姐姐吗?”
傅忱气上脑了,只要能有让怀乐不痛快,别再他面前哭,哭得叫他无法释怀,心疼不已的事,他都想去做。
所以也没什么好想好犹豫的,傅忱很快接上怀乐的话。
他干脆利落不过脑子直接承认了。
“是,我喜欢你三姐姐。”
暗桩纵观局势一句话都不敢讲,南梁三公主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要说殿下来到南梁为质。
南梁的皇室里唯一没有对殿下进行拜高踩低,进行欺凌的便是她了。
她暗里吩咐底下人不要苛待傅忱,在一次梁怀惔快要打断傅忱右腿的时候,及时出现制止了他。
傅忱也跟暗桩吩咐过,日后大军踏入南梁,梁怀月不必杀。
不必杀就不必杀,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是仅仅的考量。
可眼前这位小公主
为何要一再□□,避子汤的事情,是给她的,殿下既然与她有了肌肤之亲,莫说给她一些怜惜。
这般出言伤人。
殿下明明也是在乎小公主的,他那张靡丽面具下的真实情绪,并不比小公主少。
他自己不知道吗?
还是要故意这样做?
玢王和太子自三日前巴郡吏水一战,两败俱伤。
殿下吩咐付祈安收网,如今付祈安已经成功策反了玢王军帐里的大将。
而新太子只得皇帝和新后的怜爱,后宫不能干政,如今皇帝卧病床沿。
付祈安老谋深算把握朝堂,老臣大部分倒戈,小部分明哲保身,也不敢多管闲事。
唯独一些寒门支持太子,却也只是没什么权势的墨杆子,只敢写一些义愤填膺的文章含沙射影罢了。
西律的大军已经整顿好了,分成小股来到南梁,付祈安即将不日抵达。
西律与南梁之间的一场恶战,不可以避免。
假株钱已经非常成功的卷换了,流入南梁最大的钱庄和堵坊。
这场交战,西律势在必得。
殿下有什么顾虑呢?为什么要故意这样说?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故意的神情。
怀乐的小脸蛋在一瞬间被抽干血色,落寞站在床塌边,这次轮到她没说话。
“”
怀乐一直都知道,她比不上三姐姐。
三姐姐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大家都喜欢三姐姐。
忱哥哥,她以为傅忱会跟别人不一样。
怀乐占了他的便宜,他也没有离开怀乐弃她而去。
他一直在这里,他心地善良,他看到孤苦无依,可怜兮兮的小黄狗也会抱回来,把自己吃的糖鸡蛋给它。
不,是该说她奢望了,他一开始就是喜欢三姐姐的,他在梦里叫三姐姐的名字。
也喜欢三姐姐。
怀乐跟小黄狗是一样的,忱哥哥他只是看怀乐可怜。
傅忱仿佛看不见怀乐的伤痛,他接着重复。
“我是喜欢梁怀月。”
“你能跟梁怀月比吗?有什么资格和她比?你拿什么跟她比?”
怀乐沉默着,气氛也死寂一般的沉默。
傅忱心里明明不好过,嘴上的话却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