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我才问电话里的人:“你说什么?”
那头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又重复一遍:“请问是纪之楠的家属吗?请到市三院来认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医院的,只知道走在冰冷寂静的走廊上时,全身的毛孔都在涔涔往外冒冷汗。
推开门,看到悄无声息躺在那里的人,我脑中一片茫然,那堆挤在里面闹哄哄的、被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会议、公司、妈妈、秦家、报仇……全都凭空蒸发了。
纪之楠闭着眼睛,抿着嘴唇,端端正正地躺在那里。他的头发又有些长了,从我上次带他去剪,他就没有再自己出去打理过。
我用手轻轻拨开他黏在额头上的碎发。
他真傻,我忙得家都没空回,怎么有时间带他去剪头发。
我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去摸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牵起来。
除了婚礼戴戒指那次,这是第一次牵他的手。
我想,如果昨天晚上不顾他的躲闪,硬是要抓他的手看一看,摸一摸,说不定就不会凉成这样。
现在倒是听话,一动不动地任我牵着。
可是无论我放在手心里握多久,都不会再暖起来了。
送他走的那天来了很多人,他的父亲,哥哥,许久不见的母亲,还有粉丝。
小姑娘们情感丰富,哭得泣不成声,甚至晕过去两个。我没有哭,自打记事以来,我就没有哭过,弱者才会流眼泪,我分明已经到一切,没什么值得哭的。
照片上的他在笑,我对他不好,可现在回想起来,他面对我的时候几乎都是笑着的,伤心和委屈好像都被他藏起来了。
他是个开朗话多的活泼性子,跟我结婚快两年了,却什么都没有往外说,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人来替他狠狠揍我一顿。
过去整整半个月,我才踏进他的房间。
里面被阿姨收拾得干净整齐,反倒不像他住的地方了,我记得他跟不擅长收拾,床上、地上总是扔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打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的那一刻,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我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走了。
我只让他带走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说我自私也好,虚伪也罢,他不在的时候,他的东西如何处理只能由我说了算。
我慢慢躺在他躺过的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一点他头发上的清香,味道似有若无,我侧头想将它抓住,枕头边上两个亮晶晶的东西落入眼中。
我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去年我送他的生日礼物,一对钻石袖扣。他们从未出现在纪之楠身上,原来是被安置在了这里。
不怪我一眼没认出来,袖扣的铂金底托都氧化发暗了,失去了刚买回来时的光泽,如果好好地收在盒子里,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伸手去摸,袖扣的位置正好是稍稍侧身就能摸到的距离,钻石随着角度的变化细碎地发光。
上面似乎还留着他藏起来不想让我看到的眼泪。
晚上,我翻开他藏在衣柜里的日记本。
他真的很懒,写日记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百页的本子从初中毕业一直用到现在。
15岁——
『9月30日天气晴心情不好
他没有留下来吃晚饭,我想吃过饭就跟他说我叫小星,只能下次再找机会了。』
16岁——
『6月15日下雨了心情不好
他出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会主动跟他说话的,哭哭。』
17岁——
『2月14日天气阴心情不错
从二哥那里偷来他的博客地址,我太笨了,光注册就花了半天时间,而且给他的第一条留言就拼错单词了,丢脸,谁告诉我怎么删除啊啊啊!!!』
18岁——
『5月23日天气晴心情迷茫
决定去拍戏啦,很喜欢扮演不同角色,体会每个角色不同的经历的感觉。
希望他喜欢我在屏幕上的样子。
演员星,加油!』
19岁——
『12月31日天气阴心情好
拿到最佳新人奖,超开心!
想告诉他听,可是不会贴视频网址,我好笨啊……
今天量身高,我长到一米八啦,等他回来,我就不会一脑袋扎他胸口了!
希望他快点回来。』
20岁——
『11月15日天气晴心情不能不好
秦岳,生日快乐。
我好想你。』
21岁。
『12月13日小雪心情好到爆炸
我要跟秦岳结婚了!!!
我要跟秦岳结婚了!!!
纪小星要跟秦岳结婚了!!!!!!!!』
……
我一张一张地翻,一个字眼都没有错过。可是日记还是越往后越少,结婚后的内容大多是备忘录——秦岳不喜欢这个,秦岳不喜欢那个,下次不要给他做。
再往后翻,中间空白好几页,再次出现字迹时,已经仿佛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日记了。
『11月15日
没回来。
生日快乐。』
『11月16日
没回来。』
『11月17日
没回来。』
……
最后一篇是在我们吵架的那天晚上。
『7月10日
回来了。
我错了,你别走。』
我反复抚摸最后那行字,在心里不停地说:好,我不走,我不走。
再厚的一本日记,一个晚上也足够读完。就像我给他的伤害那么多,却只能化成轻飘飘的几页文字。
窗外晨光熹微,太阳跃出地平线,把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照得彻底。
我站在阳光下,每一道光线都像针一样扎进皮肤,戳穿心脏,用明晃晃、赤裸裸的声音告诉我——
怀着世界上最干净纯粹的爱意、用八年时间写下这本日记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太阳东升西落,不知又过去多少个日夜。
初秋的清晨,我从主卧出来,下楼准备去上班,阿姨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我的脸,问我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我这才想起昨天喝了点酒,和别人动了手。
被我打的人是新项目的合作商,原因是饭吃到一半,他叫来几个小明星,要往我身边塞,我明确表示拒绝,他偏要推着一个小男孩给我敬酒,小男孩手一歪酒洒在我身上,我当即就向他背后的人挥出拳头。
那人被我打得鼻青脸肿,还有力气讥笑:“你从前不也玩明星吗,装什么清高?”
我不顾身边人的劝阻,扑上去又狠狠给他几拳。
我的纪小星怎么能跟那些人一样?
他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
回到车上,我从胸前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两个薄薄的红本子,那天从他身上找到已经被水湿透的结婚证,它们就从未离过我的身。
结婚证上又沾了些味道难闻的酒,照片上纪小星的脸更模糊不清了。
我拿出手机,疯狂地在网上搜他的名字,看他的照片。他有很多照片,剧照、定妆照、现场照,可哪个都不是我脑海中的样子。
他只有看着我笑的时候才是最美的。
我后悔了,他对我笑过那么多次,我却没有给他拍过哪怕一张照片。
再也看不到那样的笑了。
压抑许久的痛苦终于在黑暗中爆发出来,起初只是密密麻麻的刺痛,很快便转为幕天席地的钝痛,它们迅速缩小范围,密不透风地将我包围,身体里面许多双手在撕扯着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抱着两本结婚证在主卧的窗边坐了一夜。
早上对着镜子才发现脸上不止有打架弄出来的伤,还有满脸交错纵横的已经干掉不知多久的眼泪。
27岁生日那天,从零点开始,我就没再合眼。
我一直在猜,上一个生日,我的小星给我准备了什么生日惊喜?
阿姨说那天桌上放着一个他亲手做的蛋糕,最后一口也没吃。
一定还有别的,我想,我的小星一定还给我准备了其他礼物。
我照常上班,上午就把今天的所有工作全部做完,中午助理代表公司送来蛋糕,我尝了一口,没有纪小星做的万分之一甜。
我突然想起他曾经在我的博客留言,说吃蛋糕会让人心情变好。我打开网页,进入废弃许久的博客,然后顺着LittleStar给我的留言,点进他的博客。
他发的最后一条微博,是在我们领证那天,没有配图,只有一句简单的英文——
我下意识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晚上,我开车下山,车窗大开,迎着夜风和头顶的星光。
这次,换我来追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