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簇花艳,蓊郁重重。
女郎坐在花架下,浮光略过绿叶落在她脸上,光影斑驳,她手中提着笔杆,正十分认真地书写着手下书册。
郎君卧在一侧的藤制躺椅上,长腿随意交叠,面上还盖着一本话本,上书朱色大字:《倾世妖姬》。
那正是秦缘圆闲来无事,拿来打发时间的话本,被玄迦翻出来看,不过看了半刻钟,便被他扔开,聊当遮阳的工具。
他在一旁,不言语,安静陪着奋笔疾书的女郎。
秦缘圆是在撰写香脂香膏的配方。
如今“暗香疏影”的生意渐渐做了起来,除却店铺内零散卖出去的,还有不少大宗客单,单凭她和胡大娘二人操持,已有些忙不过来。
恰逢阿云这些女孩儿寻不到生计,又表示愿意替她干活,秦缘圆一门心思便又放在了如何教她们身上。
正奋笔疾书之时,阿云走了过来,双目无神,心不在焉,见了秦缘圆也不说话,便直愣愣地盯着秦缘圆。
秦缘圆被她瞧得心里发毛。
放下笔墨:“阿云,你有事么?”
阿云神色惶惶:“缘姐姐,你能借我五十两银子么?”
五十两银子并不是个小数,她这小店开了月余,尚未赚够那么多,阿云贸然大开口,秦缘圆自然要问清楚缘由。
阿云垂着头,躲开了秦缘圆的视线,捏着袖角,底气不足道:“那位孟大娘家,被赌坊砸了,夫妻二人手脚都被砍了……只得她十岁的儿子,说要卖到花楼去,当娈童……”
娈童?秦缘圆微讶,一旁的玄迦也缓缓坐了起身,脸色是阴沉的。
秦缘圆:“大师,怎么了?”
他眸色深深,唇角平直,淡声道了句无。
秦缘圆不觉有他,只以为玄迦生性喜洁,对这些歪门邪风不喜,转而问阿云:“你生父母如此待你,你确定要救你弟弟么?救下来,你又该如何待他?你如今这副境况,莫不是还要养着他,供着他?”
虽然秦缘圆并未直接说明,但其实不赞同之意更多些。
孟大娘这事,在她眼中便是恶有恶报,老天开眼的事。
再说了,她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女孩儿,若落到人贩子手上,流落风尘的也不胜凡举,女孩儿可怜,没道理到了男孩儿这便格外惹人怜惜。
她不是什么圣人,非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但阿云迟疑一会,仍说:“我……昔年我在街头乞讨,饿得快死时,他曾给了我一个馒头,彼时他不过七岁,身上穿着衣服,干干净净地走过来……不管如何,于我也算份恩情,我救他这一回,便算两清了,自此他过得如何,都与我不再关联,缘姐姐,若可以,能不能……再帮一帮我?这钱,我会努力还清的……”
秦缘圆沉吟片刻。
其一,自己也不富裕;其二,她和阿云也是萍水相逢而已,更莫说救阿云那不相识的弟弟。
但最后秦缘圆答应了,或许觉得任这么个小小孩童流落风尘,总是可怜,此举算全了她和阿云的缘分。
秦缘圆写了一式两份,两张欠条,还有一份取钱的手书,递到阿云手上:“签字画押罢,一会胡娘子来了,去她处拿钱。”
虽然店内盈余未有五十两,但玄迦从前付了三百两本钱,用于日常购置原料,修缮店内环境。胡娘子替秦缘圆管着账,她家中有幼女照料,一般会晚些时候才到铺子里,此刻时辰却还早,要取钱都寻不到人。
想到要飞走的五十两,秦缘圆笑着,叹了口气,心道赚钱真不易。
阿云却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缘姐姐,你……”
秦缘圆摆了摆手,边写配方边说:“又不是白给你的,可是要还的,别一副过分感动的模样。”
阿云抹着眼泪,又哭又笑,那可是五十两,用于做什么不成?借给她,没有利钱没有还款时限,她觉得秦缘圆是世界上最心善的女郎了。
一时目光诧异,站在原处。
秦缘圆摇头:“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阿云噢了一声,转头便跑,未几竟又折了回来,手中还捧着束婆娑茂盛的朱瑾:“缘姐姐,花是隔壁巷子的孙秀才晨早送过来的,我适才忘了。”她顿了顿,笑得戏谑:“指了名说要送给你,他定是心悦于你,否则怎么日日赠花于你?”
秦缘圆嗤地一声,闲闲笑了,这个阿云,方才还愁眉苦脸,如今已有心情打趣她,也是心性过人的乐天派。
但她并未点评那位孙秀才。
阿云见她不答腔,自袖中拿出一封信:“这也是给你的,送了有两三日了。”
上头那字端正圆厚,写着“缘圆亲启”,口气颇为熟稔,似乎老友一般,但秦缘圆又想不起来她曾交过哪位朋友。
她甫一打开信封,便有一阵清雅的香气传来,如兰似麝。
再抽出那信纸,竟有一支蓝紫色的干花跌落出来,清香幽幽,正是气味来源。
阿云捏着干花,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容:“这莫不是情书罢?”
悄悄听着的玄迦手一抖,那滚烫的茶水便溅到了他手上,烫出了一片红痕,他却浑然未觉,眼神幽幽地盯着花架下的女郎。
秦缘圆展信一观,摇头:“自然不是。”
她身边熟悉的,不是尼姑便是和尚,又那里来的情书可收?
阿云却不信:“寻常谁写信,还送花儿的,不是情书又是什么?”
来信之人名唤罗滨,秦缘圆认识他时,正是罗郎君此生最落魄的时候。
他一试三年,年年落榜,期间又逢家中老母病逝,生生蹉跎了三年,再次入京赶考,又惨遭未婚妻无情退婚。
所以才到清凉山上求姻缘仕途。
那会秦缘圆正借着菩萨的名义招摇撞骗,名号叫得很响,乍然见这么个高大的郎君对她倒头就拜,很是吃了一惊。
那会秦缘圆手上的东西几乎买空了,准备着要收摊,便也有闲心和他攀谈,这下才知晓他所遭遇的事情。
秦缘圆宽慰了他几句,又将卖剩的两盒熏香,也一并送了他。
那香以松针为原料,还加了沉、檀、降真、龙脑、薄荷、**、陈皮等,其实用料不算便宜,但她和镇上香铺药铺的掌柜混得还比较熟,用低价买的劣等边角料。
但如今再劣等的香药,也是天生天养的东西,和现代的人工合成相差甚远,加之她调香合宜,味道并不低劣,反而别有一番朴趣,细品之下,能感受松涛似海,送入凉风的画面。
当然,若是没那个闲情雅致,这等冷冽的香气,提神醒脑还是很不错的,最适合罗滨这种读书人。
如今罗滨来信,说他已考中了科举,特来信感谢她,不仅如此,还给她带了一单生意,一口气要买三十盒松针香。
说是盂兰盆节那晚,过来取货。
秦缘圆算了算日子,盂兰盆节可巧便在两日后。
她坦荡道:“这是我从前一位客人,本就是风雅的文人,如今遇着喜事了,送一支花儿聊表感谢,你可别浑说。”
但阿云却不信,她接过那信纸粗略看了看,仍是判定:“这位罗郎君必定钦慕于你,你看,他再三问候你的身体,又说要上门一见,又说甚是想念,分明就是……”
她这话未曾说下去,皆因眼前站着个端直巍峨的郎君,寒着脸,面若霜雪,他身量高,又突然站了起来,阿云仰望他,觉得这矜贵的佛子如黑面神一般,吓得她一个哆嗦,跑开了。
秦缘圆见他动作突然,面色还差,便以为他宿醉未清,不舒服,遂关心道:“可是宿醉未清,哪里不舒服么?”
毕竟玄迦酒量比她还不如,上回碧云湖上,不过两口便断片了,后劲儿大也很正常。
玄迦被问得一愣。
难不成她竟以为昨日他醉了,所以才会亲她抱他么?
顿觉哭笑不得。
玄迦将手边茶盏放下,意味不明问:“我昨夜醉了么?”
听他如此发问,秦缘圆更确定昨夜他醉了,这才与自己耍流氓,顿时觉得不快。
回忆起昨日玄迦那胡天忽地的轻狂模样,身上一阵酒气与女子的脂粉气混杂,那味儿又杂又浊,气息浓烈,一闻便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身上该有的味道,定是去了什么不正经的风月场所。
喝了酒,对她又亲又抱,对着那些个千娇百媚的花娘,还不知做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呢,当下便一股邪火蹿上心头,沉了脸色,横眉竖目道:“醉没醉你不晓得,做那些轻狂之举倒是很顺手。”
轻狂?这没良心的小娘子竟说自己轻狂?
玄迦便也觉得憋闷。
方才听了许久,又是什么孙秀才,又是什么罗郎君,他不在此时,她身边竟那样多狂蜂浪蝶飞扑上前!
如今还冷着脸斥责他?
玄迦最擅掩藏自己情绪,此刻似也没了理智,当下怒火遮眼,咬牙切齿道:“我轻狂?那些送你花儿的苍蝇便不轻狂了?”
秦缘圆被他一斥问,当下阵阵发寒的小肚子变得更疼了,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人家轻狂与否我不晓得,但人家好歹未白日青天便逛花楼,一身脂粉酒气在我面前招摇而过!”
她一甩袖子起身要走,不想和他争吵。
玄迦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什么,几乎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一把抓住怒气冲冲、要逃走的小娘子。
秦缘圆正走到花架下,忽然腕骨一紧,被人抓住了手,就要被拉回去。
身上不舒服,又一肚子火,自然不愿意就范,当下便抓着支撑花棚的木头架子向后抵抗,却听得“咔嚓”一声巨响,那花团锦簇的架子轰然倒塌。
她茫然,避之不及、架子几乎倒在她身上时,玄迦跨步向前,将她结结实实地护在怀中,二人翻滚几下,到了木架之外,虽未有实质性伤痕,秦缘圆身上也膈得生疼。
方才听见轰隆的乱声中,玄迦几声闷哼,秦缘圆稳下心神再去看他时,木头架子恰砸在他左肩上,那正是先前中箭之处,如今漫出了点点鲜血。
她忙将架子推开,抓着他的袖子检查:“你身上哪里还疼么?我去寻个大夫来看你!”
小娘子此刻也不恼怒了,扑在他怀中,因她慌张,又担心自己,二人贴得很近,柔声软语地翻着他的衣服,生怕漏了他身上一丁点伤痕。
如此关怀。
他有些痴然地凝视她。
满地的残花,她便坐在那纷纷艳艳,锦簇的花团中,如此切切的,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