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烁眯起眼睛,看看阮漠寒,又看看王诺。
慢慢拖着步子,往操场方向走。
走了两步,猛然回头,猫一样的眼睛眯起来,警惕的盯了王诺一眼。
又转头,继续往前走。
没走两步,又猛然回头,警惕的盯着王诺。
王诺笑了。
简烁“哼”一声,不再回头,得意洋洋往操场走去。
阮漠寒和王诺一起,望着简烁的背影。
抽最后一口烟时,阮漠寒开口:“王诺。”
“谢谢你。”
王诺轻轻“嗯”一声:“你去吧。”
阮漠寒:“那我去了。”
“好。”王诺:“再见,漠寒。”
“再见,王诺。”
王诺望着阮漠寒的背影走远,走进夜色中,走到秋千旁。
蹲在秋千上的简烁,一下子跳下来。
阮漠寒在秋千上坐下,简烁绕到阮漠寒背后。
阮漠寒转头,好像问了一句什么,简烁把一双白皙的手,伸到阮漠寒面前一阵乱晃。
好像是阮漠寒在问,简烁的手洗干净了没有吧。
王诺笑了一下,转身,一个人往办公室方向走去。
刚才她看过的一本《夜莺与蔷薇》,是该放回图书角了。
******
周日下午,阮漠寒让简烁和阮清音待在家里,说自己要加班,一个人出了门。
她稳稳开着车,直到一栋红墙尖顶的德式小洋楼,映入她眼帘。
她把车停入小洋楼一侧的车库,下车,走到大门口去等。
虽然房子里有帮佣能给她开门,但她想等杨海宁带她一起进去。
就像十八年前,她陪妹妹从家乡来到邶城,第一次看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童话般的房子,那时,就是杨海宁带着她和妹妹一起进去的。
很快,杨海宁的车,平稳停在了简宅门口,杨海宁由司机搀扶着下车。
阮漠寒迎上去,看一眼司机,杨海宁笑道:“没事,他是自己人。”
司机把车开到车库去停了。
杨海宁带着阮漠寒走入简宅。
阮漠寒四处望一眼。
嘎吱嘎吱的老旧木地板,琴键泛出一点点黄的旧钢琴,盖着帷幔的古董木家具。
她在入职聆音以后,来过简宅几次,每次来,都忍不住重新打量一遍。
一切都跟十八年前,她第一次踏入这屋子时别无二致。
杨海宁拄着拐杖走在她身边,注意到她的眼神,笑问:“一切都没变,是不是?”
阮漠寒点头:“您很恋旧。”
杨海宁带着阮漠寒坐到沙发上。
帮佣上来,问明了杨海宁和阮漠寒想喝什么,直到帮佣泡好一壶雀舌端上来,又退下。
阮漠寒才再次开口:“我听说,恋旧的人都是深情的人。”
她记得十八年前,她第一次踏入这房子的时候。
一切都是陌生,奢华的迷人眼睛,但杨海宁笑容温暖,足以抵消优雅旗袍带来的距离感。
她笑着揽住阮漠寒和妹妹的肩,问她们想吃什么。
又让人拿来桃酥、小麻糕、千层油糕,还有一些阮漠寒叫不出名字的扬州点心,笑着说起自己的家乡在扬州。
那个下午,阮漠寒带着妹妹,坐在静谧的简宅里吃着点心,杨海宁不喜欢用空调,就一架老式电扇吱呀呀的吹。
杨海宁讲起扬州折不断的柳,望不尽的碧空,数不完的游舸,直到夜幕低垂,升起一轮看不够的明月。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备注2)
杨海宁讲到什么,阮漠寒就用手语翻译给妹妹听。
应该还有更多细节的,但阮漠寒记不清了。嘴里点心的甜蜜滋味,混着杨海宁的讲述,变成一个混混沌沌、无边无际的绮丽梦境。
寄托着阮漠寒童年时的全部美好想象,让她意识到,世界上不是只有尖酸的责骂,恶毒的拧打,侵吞尊严的泼水。
还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等她足够大、足够强,就能带妹妹去触碰。
杨海宁本是不用把阮漠寒和妹妹接到自己家的,资助协议上,签订的只有赞助助听器、维护后续使用这一项。
但杨海宁还是这样做了,像是为了特地给她们留一点美好的回忆。
并且两年后,杨海宁还记得她们姐妹,再次找当年的医生联系上她们,邀她们如果有兴趣,欢迎到邶城简宅过春节。
只是还没等到春节,在那年冬天初雪落下的时候,妹妹就倒在了一片血里。
阮漠寒也就再没来到简宅,直到十八年后,她入职聆音。
再见杨海宁,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她并无法想象,一个对陌生孩子尚且如此的和蔼老人,会对亲生孙女如此冷漠。
可简烁遭遇的一切,又是她亲眼所见。
她轻轻开口问:“为什么?”
杨海宁笑道:“阮小姐,我老风湿了,腿脚不方便,能方便你去我卧室,取个东西么?”
“有本老相册,就在我床头柜第一层抽屉里。”
阮漠寒:“我进您卧室?”
她一向是很有距离感和分寸感的一个人。
杨海宁一笑:“没事,我信得过你。”
阮漠寒去了,很快找到相册,拿回客厅交给杨海宁。
杨海宁叫她坐到自己身边:“你看,这是我年轻的时候。”
阮漠寒看得一怔。
照片上的一张脸,跟现在的简烁十分相似。
不是说长相,长相方面,只有妩媚的眼型和尖尖的下巴像,就是很正常祖孙之间的相像。
更像的是神情,眉眼含笑,很像简烁看着阮漠寒的时候。
杨海宁又指着一张照片:“这是我四岁的时候。”
“而这张,是阿烁四岁的时候。”
杨海宁看着看着,就笑起来。
阮漠寒内心震荡,四岁时的简烁,也与四岁时的杨海宁,神情十成相像。
杨海宁合上相册:“阮小姐,你说的对,恋旧的人,都是深情的人。”
“而我这一辈子,痛苦就痛苦在这深情上。”
阮漠寒静静看着杨海宁。
杨海宁:“我不知道是我的一辈子,还是所有人的一辈子,都摆不脱与死亡相伴。”
“我十八岁的时候,失去了姐姐,二十二岁的时候,失去了双亲,还好那时遇到了老头子,结了婚,有了儿子。”
“接着儿子长大、上学、结婚,又有了孙子,正当我以为生活平顺了、没事了的时候。”
“我的儿媳妇,又在生孙女的时候去世了。接下来,就是我儿子一蹶不振,常年游历山水,在一次去瑞士滑雪后,再也没回来。”
杨海宁盯着茶几上早已凉掉的那杯雀舌:“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是遇到了雪崩,是意外。可我总在想,是他意外遇到雪崩,还是想要遇到雪崩呢?”
“然后我在我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件事。”
“每次遇到死亡,我都是最慢走出来的一个。我总在想,为什么前一天还活生生在眼前的一个人,后一天,就变成了一堆灰呢?”
她苍凉笑笑:“有时候,连一堆灰都没有。比如我儿子,到现在,连骨灰都没找到。”
“放不下、走不出,老头子总劝我,薄情一点,可薄情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阮小姐,不瞒你说,我得过很长时间的抑郁症,住过很长时间的院。”
杨海宁冲阮漠寒淡笑:“现在你明白了?”
阮漠寒点头。
“您很早就发现,简烁跟你太像了。”
“对。”
杨海宁:“她爸爸葬礼的那一天,我本来以为,一个四岁小孩,什么都不会懂,她却哭得像只失去了巢穴的小动物。”
“她什么都懂,而且和我一样,心太重,也太重情。”
杨海宁看向阮漠寒:“阮小姐,我不想阿烁和我一样。”
“那样,太……痛苦。”
她深深看了阮漠寒一眼:“我想你能够理解我。”
阮漠寒点点头。
曾经她为了逃避痛苦,做了和杨海宁一样的选择。不过,她是为自己,杨海宁是为简烁。
“阿烁心重又敏感,所以她从小我就把她藏起来,不让她对媒体曝光。”
“我和老头子,年纪都大了,况且老头子身体还不好,我不知道阿烁什么时候,又要突然面对我们的死亡。”
“因为我很爱她,所以希望她不要爱我,对老头子也一样。”
“老头子去世的时候,我一直悄悄关注阿烁,看到她的痛苦,好像真比我的痛苦少,我就觉得,我做得对。”
阮漠寒:“可是。”
杨海宁:“你说得对,可是,其实我做错了。”
“人怎么可能是真正没感情呢?”
“是我一步步把阿烁,逼到了现在如此乖张怪戾的地步,当我看到她在静娴面前有多可怜,我才发现我错的有多离谱。”
阮漠寒问:“您不想让简烁继承聆音,原因也一样?”
杨海宁点头:“她啊,当我发现她只是表面装出那副样子,我就希望她离聆音越远越好。”
“要是让她跟阿铭争,跟静娴争,她会伤心的。”
阮漠寒:“可如果聆音,不再是简恪老先生和您创下的那个聆音,难道简烁就不会伤心么?”
杨海宁:“什么意思?”
阮漠寒从身边的包里,拿出薄薄两张纸,放到杨海宁面前的茶几上。
******
阮漠寒回到家的时候,简烁和阮清音两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简烁:“阮漠寒!”
阮清音:“妈妈!”
简烁更大声:“阮漠寒!”
阮清音比她再大声:“妈妈!”
简烁瞪阮清音:“你!”
阮清音冲她做鬼脸:“咧咧列,咧咧咧。”
简烁“哼”一声,闭眼仰头,更大声的:“阮漠寒!阮漠寒!阮漠寒!”
阮清音捂住耳朵:“吵死啦!”
简烁理也不理:“阮漠寒!阮漠寒!阮漠寒!”
阮漠寒放下包走过去,站到简烁面前。
简烁还在闭眼大喊:“阮漠寒!阮漠寒!阮漠寒!”
阮漠寒伸手,把她的头抱在怀里。
简烁一愣,本能的挣了一下。
像野生的猫,流浪太久,对亲密的触碰,有一种骨子里的本能畏惧。
阮漠寒不放,纤长手指在她头上点了两下,让她老实靠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小肚子微微起伏,是熟悉的呼吸频率。
还有阮漠寒身上的味道,铺天盖地将人包裹,是熟悉的冷杉香气。
简烁安下心来,老老实实不动了。
阮清音抗议:“妈妈!你怎么不抱我?”
阮漠寒抿抿唇角。
分明阮清音,也是不那么喜欢触碰的一个小孩,她觉得麻烦死了。
阮漠寒对阮清音说:“今天把我让给佣人。”
阮清音继续抗议:“为什么?!”
简烁的头在阮漠寒怀里:“喂,阮漠寒……”
她又想挣扎,阮漠寒的纤长手指,又在她头上轻点两下。
简烁还想动,阮漠寒伸手捏住她后劲的那一块皮肤,像捏一只猫。
简烁又老老实实不动了。
阮漠寒就一直把简烁的头抱在怀里,问她:
“你的愿望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