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雾眨了眨眼睫,深吸了口气,迫使自己迅速忘却脑子里不切实际的杂念。
面前两人是她最亲近的人,姜雾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虽然还有一些事,现在的紫微不必知晓太多,以免徒添烦恼,坏了她即将渡劫破壁的道心,但另有一些事,姜雾不会隐瞒。
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这般不合当下喜气洋洋的沉稳,惹得紫微停住了饮酒的手,目光微凝。
“师父,我……我转道了。我在三英樰林以刀结婴,陆,他是被我夺了剑,我需要同宗兵器引下天雷劫……师父,我在五十年前伊始,就修错了道。”
半晌寂寂无声,叶浣悄悄扯了扯姜雾的衣袖。
师门三人对座几案,在紫荆树下茗酒作乐,这是她上辈子肖想了大半生的年少时光,那会儿师父冷傲骄矜,惹了太多人的不满,却惟有师祖极力护短。
在叶浣十几岁的年岁里,紫微尊者庇佑下的银霞峰,是很多很多年以后,枕戈待旦里难得的温柔旧梦。
玉酒坛搁在木案上,声音不轻,姜雾本能闭上眼,抿紧唇角,不愿去面对紫微眼里即将袒露的失望目光。
紫微最厌剑修,可谓是一生之敌,以前她可能对这份厌恶还有所懵懂,可自从在秘境中知晓了云南枝本为天枢首徒后,姜雾陡然知晓了紫微眼里经年不散的痛楚。
紫微开了口,声音倒是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
“修错了道……?这话怎么说?”
姜雾仍然不敢抬眼看她,低垂着眉眼,安静得仿佛已经做好了承接紫微怒火的准备,她放开紧抿的嘴唇,嫣红色唇瓣变得更加鲜艳。
“我在摩诃镜百年,曾阴差阳错习了刀术,并……为此结下了因果,应是自那开始,我的道就更改了。我出来后无论怎样都结不了元婴,不是我参悟得不够透彻,而是我忘记了这段记忆,忘记了我曾转道修刀。”
姜雾与陆归龄同困百年摩诃镜,十四州仙家谁人不知,彼时封锁住的摩诃镜大门许久未开,要不是紫微眼看着姜雾的魂灯愈燃愈旺,她都按不住自己想要直接去拆了秘境的心。
蹲守在外的各仙宗弟子脸色那叫一个五彩缤纷,这二人随便拎出来一位,哪一个不是闻名修仙界的皎皎仙姿,如今同困一处秘境数十载,这怎么看,都像是凡界男女被人关在一个小黑屋,你说他们要是不发生点事,那谁能信啊。
幸而百载将过,在九重仙门与苍山脸都要憋紫的某一日,摩诃镜大门终于发出了一声“吱哑”响动。
传闻中势如水火的二人,不负众望,皆都伤痕交错衣衫褴褛。那厢紫微尊者抱着元君叨叨一阵乖徒,不时迸射两道老辣的视线,刮在一旁被苍山弟子用孺慕的眼光包围着的白衣剑君。
这会儿大家才瞧出名堂,人家苍山稳占上风,不仅拿了秘境至宝,还一举踏入化神境。而咱们的奉壹元君——
那时秋风飒爽,吹在美人冰雪一般的眉眼,以及她腰上铃声央央的混天绫。
半步元婴,果真还是半步啊。
这么一晃五十载,姜雾实打实成了修仙界不折不扣的笑话。即使仙门上下早已没有指摘她的顽劣弟子,即使她师父紫微从不会怪责她。
“啧。”
一声轻笑从面前传来,姜雾怔了会儿,连忙抬头去看她,紫微眉目仍是一片喜色,不见半分不妥,
“阿雾,我就说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原来你不是瞒我,是忘了。”
她将酒坛推了推,唇瓣还带着醇香的酒色,“当年你虽然没有夺得那块玄铁,但也不是什么大事,这种东西于我们而言,没有什么必要用途,就算如今你开始使了刀,为师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还是能挑出几把好东西,再不济,咱们后山宝库还待在那儿呢,你在意这些干什么?”
姜雾抬起手,握紧了案上闲置的玉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摩诃镜一事,不能再提了。
那只是一场梦,她以前不记得,以后也不会再记得。
“师父,我知道了。”
她郑重万分,惹得紫微摇头漫笑,亲自斟了一杯佳酿,递给一旁久不说话的小姑娘,温柔细语,
“行了行了,结了婴就是好事,哪管你是什么道?是吧,浣儿。”
叶浣小心嘬了一口,连连点头,“是啊,师父,您是师祖的徒儿,也是我的师父,以何道结婴有什么重要的吗?重要的是,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啊。”
紫微拊掌大笑,难得的开怀,“是也是也,浣儿这个小机灵鬼,看得倒比你那木头师父通透!”
姜雾看着两人说笑,心头沉甸甸的巨石终于安然落地,酒水已被掌心热气攥得温热,她闷头一口喝下,又听紫微道: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今日十分痛快,阿雾,你结婴之事不可草草了之,三日后我欲举办华宴,将请十四州宾客为你贺喜,如此操办才不落我九重仙门威名,你意下如何?”
“这……”姜雾看了看紫微一脸期待,又盯了盯捧着酒杯的小徒弟,应道:“是,师父,合该好好宴请诸位仙家,毕竟我仙门也久不逢喜事了。”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有假,九重仙门自紫微成为掌门后,举办筵席的次数那可是屈指可数,三百年来,除了当初她拜入紫微座下,和薛恒继任掌门之尊,竟再找不出一件能使得仙门上下共贺喜气。
反观对门,虽然是一群不知女儿娇的莽夫,但自云南枝入主抚灵峰后,每年喜事连天,张灯结彩,更别提无数仰慕杏林仙子而前去拜谒的游方散修。
天色暗了下来。
师门三人喝了大半盅烈酒,紫微秉持着年长风范,勉勉强强扶着紫荆树站起身,强稳着已然有些不清楚的声音,“阿,阿雾,你和浣儿儿,小心些啊,我,嗝——”
紫微扯了个酒嗝,一股气直冲头顶,她似有几分清醒,连忙掩住嘴,两颊酡红的酒晕沾染上眼角,紫衣女修摆摆袖子,一溜烟虚着步子往里屋跑,
“为师走了……”
本来姜雾也该醉的,可她不知道怎么了,这年少时沾一口就倒的酒量,在今日却变得大了起来。
她扶住身旁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的叶浣,叹了口气,本来想今夜与她摊开说说自己知晓的未来之事,好告诫她以后离谢长宁远些,顺道再问问小徒弟对自家师侄秦嵘有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结果倒好,一通计划全打了水漂。
正扶着人蹭起身,叶浣忽然抬起了头,平日里颇为冷静的瑞凤眼变得亮晶晶,娇态毕露,一动不动盯着她。
姜雾心下有些奇怪,只道是小徒儿酒意上来,许是将她认成了双亲,拍了拍她毛茸茸的头顶,缓声安抚道:“浣儿,夜黑风高,容易受凉,快随师父回去吧。”
叶浣眼里蓦然蓄起泪水,眨眼间就夺眶而出,“师父,师父……你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
姜雾有些哭笑不得,她擦去小姑娘脸颊上晶莹的泪珠,“师父只是让你去睡觉,又不是逐你下山回家,怎么会离开你呢?”
她的声音清冷温柔,叶浣哭了一阵,脑子里晕乎乎的酒意早就散了大半,只是积蓄多年的委屈促使着她,将错就错埋在师父的怀里,感受着多年不曾体会到的安心。
“……师父不离开我就好,浣儿没有家,这里就是浣儿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