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开口,所有的话都由她的至亲来说。
年迈的爹娘苦劝她进宫。
他们说,二姐,别哭,你听大人的话,大人带你去享福呢!那可是皇宫,你去了,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尽你享用,邻里乡亲该有多羡慕你,多少人求不来这福气!你快跪下,叩谢大人赐你发财的机遇。
弟弟满脸是血,一开口,往外喷血沫子。
他哭着求她点头,他不想死,他那么年轻。
还有,还有她的心上人。
王郎脸色惨白,从头到尾,不敢抬头,不敢看她。
他声音发颤,颤巍巍的说,二姐你答应罢,算我求你。
一个时辰。
她站在家里,听他们劝了一个时辰。
从爹说第一句话,从第一眼看见弟弟断裂的鼻骨和满面鲜血,她就站立不住,摇摇欲坠,可她竟然完整的听完了。
她怎么站下来的?
忘了。
只记得,王大娘的左腿浸泡在血泊中,痛得昏死过去。王叔的胳膊被人生生捏碎,软软地垂下。长刀架在王家妹妹的脖子上,一行行血珠子滚落,她的哭声贯穿回忆,震耳欲聋。
王郎毫发无损,他的家人却支离破碎。
他崩溃了。
她心爱的少年冲她磕头,额头一下下撞击地面,他也开始流血。他沙哑的说,我对你不起,二姐,你进宫罢!
她进宫了。
第二天,家里送来消息,王郎另娶她人,就在她入宫当夜成的亲。
自愿的吗,被逼的吗。
她不求答案。
有什么大不了?
宫里的日子,不比市井街头强上千倍?
帝王年轻,风华冠绝天下,王郎全身上下加起来,不如陛下的一根头发丝英俊。吃亏的是他。
要说从未对皇帝动心,从未抱有期待,那太违心。
帝王英俊,却冷漠。
初次承宠的夜晚,漫长得永无止境。
那是她度过的最诡异,最迷茫,也最可怕的时光。
皇帝不想听见她的声音。
他命令她坐着,一会儿要她笑,一会儿又不准她做表情,一会儿要她看他,一会儿又要她无视他。
种种行为,充满矛盾。
她如坐针毡。
她的夫君,大曜的帝王,他、他好像……不太正常。
最后,红烛燃尽,芙蓉暖帐低垂,她为皇帝宽衣。
然后,他吐了。
他在她身上吐了。
她吓得浑身冰冷,骨头都僵硬。她以为自己犯了杀头的重罪,皇帝马上就会叫人拉她下去,打入大牢,择日问斩。
可皇帝什么也没做。
他对她的恶心,并不妨碍他圆房。
他做这事,就像召见朝中奸佞,就像批阅厌烦的臣子的奏折,公事公办。
天明前,他离去。次日一早,圣旨到。
皇帝晋了她的位分,影贵人。
他仿佛很宠爱她。
她不明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有时害怕得罪天子而不自知,有时又虚荣。
因为,皇帝是看重她的。
他不仅给她位分,还赐她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她从一介疲于为生计奔波的草民,一跃成为明光殿之主,圣宠不衰。
后宫的妃嫔瞧不起她。
她们出自名门,家世好,教养好,看不上她的一穷二白,更轻视她做惯了粗活,变得粗糙的手。
那又怎样?
她的手迟早会养得和她们一样洁白柔软。她的弟弟得叶家栽培,兴许就能闯下一番事业,出人头地。更重要的是,皇帝喜欢她,不喜欢她们。
嫉妒罢了。
她继续沾沾自喜。
直到那天,叶初回宫。
皇后携昭阳长公主外出有一段时日,回宫当天,妃嫔挨个上门请安,她磨蹭到最后才去。
那实在不合规矩,显得傲慢,目中无人,且无知——皇后刚回宫,天快黑了,她还打搅娘娘休息。
她当时什么也不懂,她只是害怕。
叶皇后是皇帝的正妻,她是得宠的小妾。
在她贫瘠的脑子里,这意味着皇后会背着皇帝来阴的,可劲儿的折磨她。
她一边去凤鸣宫,一边愚蠢的打发宫女去请皇帝。
她被欺负了,好歹有个靠山。
叶初用过晚膳,正在下棋。
茶几上摆一个棋盘,她与自己争斗,黑白两子都是她麾下的兵将。她拈棋摆阵,自娱自乐,从容而悠闲。
而她,她僵立在原地,久久无声。
只一眼,大彻大悟。
她捏紧手指,指甲深陷掌心。她咬着牙关,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什么宠爱,什么喜欢?
全是骗人的。
影贵人。
她是皇后的影子。
有个五、六岁的红衣小姑娘陪在叶初身边。小姑娘见到她,惊讶的说:“叶初,她和你好像!”
一字一字,锋利如刀刃。
她额头上沁出冰凉的汗,眼里盛满滚烫的泪,喉咙堵得生疼。
良久,她低垂头颅,弓起腰背,艰涩的道:“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一名宫女轻声道:“少主,陛下刚封的影贵人。”
昭阳长公主叫她叶初,侍女叫她少主,只有她叫皇后。
叶初侧目。
皇后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轻飘飘的不带重量,却让她心酸。她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手背上,烫出几声压抑的呜咽。她啜泣着,狼狈拭泪。
委屈,愤怒,痛苦,屈辱,自嘲。
那一瞬间,她无地自容。
昭阳长公主说:“叶初,她在哭呢。”
她更觉羞耻,袖子狠狠擦过脸颊,划出一阵尖锐的刺痛。
“绛儿,传令下去。”叶初道,“即日起,影贵人的封号,改为——”她一顿,看过来,询问,“福禄寿禧,禧贵人如何?”
“……任、任凭皇后作主。”
“那就定了。”皇后吩咐完侍女,转而吩咐她,“禧贵人,过来。”
她走到皇后身畔,始终低头,垂着眼睛。
叶初看她片刻,问侍女要来帕子,递给她。
她缓缓地伸手接住,攥在掌心。
“事已至此,再难回头。”叶初道,“从今往后,多想一想怎么让自己好过。前尘旧事,不愿记住的,趁早忘掉。”
她用力点头。
叶初笑笑,“没事了,回去吧。”
她转身,猝不及防,撞见皇帝站在门外。她心头一跳,惊恐交织。
陛下在那儿待了多久,听了多少?
她多虑了。
皇帝看不见她。
叶初在,天子眼中只有叶初。他问:“你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