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说:“没找。”
皇帝沉默许久,冷冷道:“我当作你找了。”
叶初:“随你。”
皇帝拧眉,“昭阳,出去。”
他命令皇妹和宫人离开,昭阳公主走到门口,回头,对着他的背影做鬼脸。皇帝一无所觉。他走近,眼角余光瞥见她,目光骤冷。她吓了一跳,慌忙告退。
很久以后,她才得知,那段日子,帝后不和,总是吵架、冷战。
也许,正因为如此,皇帝宠幸她。
可是,直到今时今日,她仍不明白,究竟出于怎样不得已的理由,皇帝才会忍受作呕的心,明明痛苦,也坚持临幸她?
不,不止她。
叶初以外的所有女人,皇帝都厌恶,她并非个例。
皇帝冰冷、美丽的面容下,心和魂魄扭曲不堪。
皇后却温和。
人人拥戴叶初,她也不例外。
叶初是一个,很难叫人反感的存在。
她强大,尊贵,清澈而通透。
世人在她面前恍如透明,她轻易看穿人心,却不加审判。善与恶,纯真与阴暗,人性的黑白两面,她一视同仁。
因此,人们在她身边,总能享受心安理得的平静。
除了皇帝。
他是个疯子。
叶初不在宫里,他发疯。叶初回来了,他更疯。
叶初不在乎。
她每天去凤鸣宫请安,叶初从不主动提陛下,只字片语都少。
因此,她认为,叶初打从心底瞧不上这座巍峨的皇城。
皇帝爱叶初,嗜她如命,叶初却不因为天子的偏爱而自满、虚荣。她亲近的人,甚至从不称她为皇后。
荣华富贵,皇后之尊,她根本不在乎。
“娘娘。”明容稚嫩的声音拉她回到现实,“先皇后是个怎样的人啊?”
“……太子没告诉你吗?”
明容心想,告诉了,只挑不好的说。赵小秀总说别人坏话。
她沉默。
禧妃笑了笑,“叶皇后是一个温柔的人,平易近人,对待太监、宫女,对待我们,对待公主皇子,同样随和——可她与你我,与天下万万人相比,又非同类。”
“非同类?”
“……完全不在一个境界。”禧妃长叹,“玉贵妃善妒。有一年,她对我,对另一个妃子……叫什么来着?记不清,她早死了。玉贵妃打压我们、欺负我们就罢了,她一向仗势欺人,可她竟敢妒忌皇后,言语多有冲撞。”
“玉贵妃嫉妒皇后,又听皇后的话。叶皇后逗她,像逗小猫小狗,一点就燃。”
“我在叶皇后面前排挤她。我说,同样出自将门之家,贵妃成天就知道钻研后宫妇人的争斗,哪儿像皇后娘娘,心中装的是江山社稷。叶皇后只在提起边关战事、赈灾储粮的时候,才最上心。”
“我以为我夸皇后,她听了高兴。”
“叶初却说,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心和眼睛都会欺骗你。”
明容问:“什么意思?”
禧妃低声回忆着:“‘人只有做自己在意的事情,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否则,纵然满足了全天下的人,满足不了自己,不过空留遗憾’——这也是叶初说的。在她眼里,玉贵妃的妇人心计,她的江山社稷,都是满足自己,不分高低。”
明容想,那赵小秀呢?
叶皇后在意的事情之中……没有他么。
禧妃道:“叶初从不批判任何人。”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叶初和叶爷,这对兄妹实在相似。
同样高不可攀,同样难以捉摸,同样对万物洞若观火,同样身处人间却置身红尘之外。
叶初温和,叶爷冷血。
叶初回宫不久,去了将军府。
听说,少帅和叶爷一言不合起争执,兄妹不欢而散。
听说……起因在她。
她寝食难安,终日忐忑,行尸走肉了好些日子,终于盼到叶爷进宫。
她等在凤鸣宫的必经之路上,拦下那银发雪衣的男子。她怕爷和皇后因她闹得不愉快,爷记仇,拿她无辜的家人出气。
她急红了脸,磕磕绊绊的致歉、求饶。
叶爷听她说完,微微一笑。
他笑了?
她茫然,手足无措。
叶爷心情甚佳,耐着性子,为她解惑:“妹许久不归家,多亏你,上个月,她才回来。你做的很好。”
他扬长而去。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叶爷开口。
她做的很好,好在哪儿?
她得不到皇帝的心,更得不到他的信任。她心灰意冷,不再奢求这些飘在天边的虚无东西。她斗不过玉贵妃,只有受气的份。她帮不到叶初,就连伺候人也笨手笨脚,远不如绛儿姑娘心灵手巧。她无法照顾太子。小太子年幼,警惕心却强,不许任何人靠近他。
她的‘好’,她的价值,仅仅是让叶初回一趟将军府。
所以,弟弟流的血,王郎一家的苦难,她失去的人生,算什么?
命如草芥,人似尘埃。
……尘埃而已。
明容问:“娘娘,你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没有进宫,我的这双手该有多粗糙。”禧妃喃喃道。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手指修长,手背洁白如玉,手掌绵软无力。这是一双富贵手。
于是,她微笑。
满面笑容,满目哀色。
明容道:“娘娘从前在宫外很辛苦么?每天都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碌却快乐,贫穷却满怀希望。她也曾活着。
她说:“我忘了。”
记性太好的人,总是艰难。遗忘才是对自己的宽容。
*
“……赵小秀,你有在听我讲话嘛!”
少年抬头。
明容狐疑地盯着他。
赵秀道:“有。”
明容不信,“我刚才说什么,你重复一遍。”
赵秀恹恹道:“禧妃说,叶初是好人——她说是好人,就一定是好人?不相干的闲杂人等,信她作甚。”
“你说是坏人,就一定是坏人?”明容不甘示弱,“我信你干什么呢。”
赵秀冷哼。
明容坐在书案上,怡然自得,绣花小鞋晃啊晃。
赵秀讨厌有人动他的书册。
老七不坐椅子,偏坐桌子,坐没坐相,经常被他责骂、驱赶。
他不骂明容。
小神女只要不离开他,不喜欢别人,她做什么都是可爱的。他喜欢她的气息盈满他的天地,沾染他的物件。那样,即使她走了,他也能感受她的存在。
因此,他只是沉默地整理书籍,堆放在她身旁。
明容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叶皇后不理你,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她待禧妃娘娘那么好,没理由欺负你啊。”
赵秀不答。
“我的直觉很准的!”明容强调。
赵秀仍沉默。
明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略感担忧,“你又走神——你今天老是心不在焉,怎么回事?”
赵秀拉下她的手,紧紧握着,抵住他心口。
……能不走神么?
他总是想起前几天的梦,故而心神不宁。
梦里的明小容还是一个孩子,至多六、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