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伟一声不吭,两眼望着天花板在沉思。
珊珊说:“反正我不在乎,我家乡那个小县城,从来都是重男轻女,我父母除了让我挣钱,连正眼都不看我,我在外边是死是活,他们根本不关心。我巴不得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这里没有我值得留恋的东西。宁伟,你怎么不说话?”
宁伟自言自语道:“就这么走了?”
“当然,今晚交定金,后天出发,已经说好了。”
宁伟终于想清楚了,那种一直在困扰着他心灵的情绪是什么,那分明是一种伤感、一种离愁,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来得是那样突然,那样强烈,一时竟使他难以自抑。他将被迫逃离的这片土地,曾经承载过他太多的希望和憧憬,承载过他的欢乐和痛苦,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上埋葬着他一生中最爱的人——母亲。一想起这些,宁伟就有些受不了,恍惚中,他想起了许多被悠长岁月尘封的往事,这些遥远的回忆好像同时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像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的童年是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来的。记得那是在所谓的******时期,宁伟只有三四岁,母亲在一个破烂的街道工厂糊纸盒。她实在不放心把宁伟一个人扔在家里,就带着他去上班。母亲工作时,宁伟便在一边玩耍。成年以后,宁伟常常回忆起童年时的情景,回忆中的画面有如黑白电影,没有任何色彩。他只记得那低矮破烂的工棚,狭窄拥挤的院子,一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中老年妇女坐在案子前拼命地用刷子涂抹着糨糊。这是一群极廉价的劳动力,每糊好两个纸盒才能挣到一分钱。她们拼命地工作,在干活儿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说话,工棚中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和轻轻的咳嗽声,除此之外,工棚中永远是静悄悄的。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使宁伟的儿童天性受到压制,他不敢四处走动,不敢大声说话和哭闹,他只能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盼望,他盼望着时间快点走,到了午饭时间,母亲才有工夫和他说几句话。对于童年的记忆,宁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吃饭,那时全国老百姓都在挨饿,粮食奇缺。母亲和那些和她在一起工作的大妈、大婶都患了浮肿病,有段时间她们脸上的皱纹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皮肤变得透明光滑,显得很丰满。宁伟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长期缺乏营养造成的后果,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人就危险了。
每当想起当年的情景,宁伟就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他觉得母亲早逝和那些年的生活状况有关,是饥饿和劳累把母亲的身体拖垮了。童年时他不懂事,由于饥饿,他经常把母亲的那份午饭也吃掉,母亲常常是含着眼泪摸摸他的头,忍着饥饿又继续去工作。有一次,母亲被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她趁别人不注意吞食了糊纸盒用的糨糊,谁知这种糨糊里含有大量化学药物,母亲疼得捂住肚子在工棚里满地打滚,若不是抢救及时,那次很可能就丢了性命……
童年的情景犹如在眼前,虽然岁月流逝,仍永难磨灭。这是一种冰冷的记忆,就犹如一条流动的冰河。在他记忆的雪原上,那条冰河在永远地流淌着……
想到这里,宁伟突然感到嗓子里发堵,有一股热流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在这一瞬间,他泪如泉涌……在他的记忆中,长这么大,他还没这样哭过,这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当着珊珊的面这样哭,他感到丢脸,毕竟自己是个男人,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狠狠地咬住被角,不使自己哭出声来。这种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他觉得呼吸困难,似乎要窒息,那股急于喷涌而出的热流被封住了出口,在他的体内翻腾奔突着,使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他最终没有控制住,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珊珊温柔地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宁伟,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男人也要哭的,这不算丢脸。”
宁伟哭够了,终于平息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说:“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有重要的事没办。”
珊珊问道:“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重要?”
宁伟低声道:“我要最后去看一看父母,最后一次……今生今世我恐怕不会再给父母扫墓了。”
珊珊惊恐地问道:“你要回北京?”
宁伟坚定地回答:“对,最后一次。”
“这太危险了,你早上了全国通缉的名单,哪怕是个边远小镇的派出所都有你的照片,要不是咱们事先作了假证件,你还化了装,再有我表哥帮忙,咱们连这小镇都藏不住,早被抓住了。”
宁伟苦笑道:“我知道危险,可哪儿不危险?泰国、南美,无论咱们到了哪个国家,都要东躲xī • zàng,这就是亡命天涯的日子。”
“宁伟,你后悔了?”
“这倒没有,我的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这是我的命,我认命,要是我必须死,那我不管躲到哪里都要死。”
珊珊哭了:“宁伟,我知道,你想干的事,谁也拦不住你,可我怎么办?”
“你可以等我几天,要是我回不来,你就自己走吧。”
“不,咱俩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长这么大,还没人对我这么好,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会离开你。”珊珊泪如雨下。
宁伟叹了口气说:“我不会强迫你,你自己可要想好。”
珊珊低声道:“我想好了,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不后悔。”
宁伟伸手拉过提包,从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shǒu • qiāng,他熟练地拔下弹匣,拉开枪膛看了一下,又随手递给珊珊:“这支枪给你,我来教你怎么用。”
“我不敢……”珊珊惊恐地说。
宁伟厉声道:“不敢也得学,你早晚用得着。”
钟山岳趴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钟跃民在给父亲按摩,他使的劲儿大了些,钟山岳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哟,轻点儿,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折腾。”
“爸,您忍着点儿,才按两下就受不了了?别忘了您是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对您这样的老党员就得严格要求,像您现在这种表现,要是被敌人抓住,逼您交出党的机密,也别上老虎凳,给您按摩两下就扛不住了,还不全招了?”钟跃民和父亲调侃着。
“嗯,你这小子就和老子耍贫嘴吧,等我一会儿起来非揍你不可。哎哟,轻点儿……”
钟跃民边按摩边说:“钟山岳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招了,说出你们党组织的机密,我保证你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你放屁……”
门铃响了,钟跃民去开门,袁军和郑桐走进来,两人见到钟山岳连忙向老人问好:“钟伯伯,您好。”
钟山岳连忙坐起来招呼道:“是袁军和郑桐呀,你们坐嘛,跃民正在给我按摩,差点儿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按散了,这个欠揍的东西。”
袁军笑着怂恿道:“对,揍他,别看他当了老板,他就是当了总裁,也是您的儿子,该揍还得揍。”
钟跃民提醒钟山岳道:“爸,您该睡觉了,明天早上您不是和人约了场门球吗。”
钟山岳颤巍巍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袁军啊,听说你干到副师级了?”
“在总部当个参谋,没意思。”
“还是得下部队带兵,当参谋有什么意思?嗯,你们都比跃民强,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成天穿件西服,腆着个肚子,一脸的奸商样儿……”钟山岳唠叨着。
袁军等人笑着目送钟山岳进了卧室。
郑桐说:“跃民,我们俩今天来向你告个别,我们单位最近和美国耶鲁大学签了约,双方互派一批学者讲学,时间为两年,其中有我,月底就走。”
钟跃民很兴奋地说:“这可是件好事,郑桐现在是学者了,居然到国外去讲学了,真是值得祝贺。袁军呢,你有什么好事?”
袁军笑道:“真巧了,让你爸说中了,我还真要下部队了,是我主动要求的,回我的老部队当副师长,也是月底走。”
钟跃民问:“在总部多好,一下部队个个都像大爷似的,基层的人一见了你们,一口一个总部首长。当年张海洋在我们军侦察处才混了个连级参谋就抖起来了,见了我们就摆出上级机关的架子,当时我们认为他实在是欠揍。”
“已经干到副师级了,这辈子恐怕要干到底啦,既然这样,还不如到野战军去带兵,总部机关虽说牌子唬人,可人满为患,总部机关有句顺口溜,叫‘瞎参谋、烂干事、不要脸的助理员’。我们局光大校衔参谋就有十几个,反正都是副师级了,按规定不会再转业了,于是就混日子,混到退休算完。”
钟跃民表示赞同:“这样也好,从副师长干起,只要干到正师就有晋将的可能,咱们这些人里也该出个将军了。”
袁军问道:“跃民,我听说你那饭店成了救济站了,专收下岗的,有这事儿吗?”
“没这么严重,就是几个插队时的哥们儿,下岗没地方去,就投奔我了。你们这些人,看着都跟真事儿似的,又是当副师长又是当学者的,你们有能耐给我安排几个下岗职工试试,有戏吗?看来还得靠我这个奸商,钟老板没多大本事,只能做点小事,能解决几个就业的,也算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你还别说,跃民还真是越来越深沉了,要是这种奸商再多几个,倒也是件幸事,就好比黄鼠狼,虽说偶尔偷几只鸡吃,可好歹主食是吃耗子。”郑桐对袁军说。
袁军附和道:“没错,这得看主流,偷鸡吃是因为一时没逮着耗子,还不许人家偶尔犯个错误?”
“还是哥儿几个理解我,我真想拥抱你们……”
“别价,我对同性恋可没兴趣。”郑桐说。
袁军和郑桐坐了一会儿就告别了。钟跃民正准备看书,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喂,我是钟跃民。”
话筒里传来张海洋的声音:“跃民,我已经作好准备,5月16日,也就是后天,是宁伟母亲的忌日,我准备后天在北山公墓设伏。”
“是啊,成败在此一举了,这件事早该结束了。”钟跃民说。
“跃民,谢谢你帮忙,等我把这件事忙完,咱俩找个时间一起坐坐。”
“张海洋,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后天行动不打算让我去?”
张海洋小心地解释道:“我带刑警队的人,还有一部分武警战士配合,你就别去了。反正你也帮不上忙,你是老百姓,没有执法权,我总不能发你支枪,让你也参加战斗。”
钟跃民怒道:“张海洋,你们公安局就这么办事,过河拆桥?需要我时,我就是专案组的编外成员,不需要我时,就把我一脚踢开,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跃民,宁伟的身手你知道,后天闹不好就是场恶战,你去不但帮不上忙,没准儿还添乱,为什么一定要去?”
“为什么?宁伟是你我的战友,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临走时我也得送送他吧?张海洋,这件事你要是不帮忙,我钟跃民从此就没你这个战友。”
“跃民,你别急好不好?我跟局长汇报一下,你听我的信儿,好吗?”
钟跃民听也不听,狠狠地挂上电话……
钟跃民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步,他嘴里吹着口哨,是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调子,他以标准的队列姿势甩动双臂向前走着。
街口停着一辆警车,几个巡警拦住一辆出租汽车,正在检查司机的证件,钟跃民走到巡警面前,主动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一个巡警上下打量着他说:“我好像没要求你出示证件吧?”
钟跃民解释道:“我不是怕您把我当坏人吗。”
巡警奇怪地问:“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转悠什么呢?”
钟跃民收起证件说:“闲的!”他继续向前走去。
几个巡警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这人有病吧……”
钟跃民漫步在一个街心花园里,他沉思了一会儿,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了通信录在路灯灯光下翻看起来,他终于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忙打开手机拨号码,手机中传来电话接通的蜂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哈啰?”
“我是钟跃民,请讲国语。”
女人的声音沉默了,钟跃民耐心地等着。
“跃民,真的是你?对不起,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秦岭,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