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逾没有回答。
他不是很想和宋屿说话。
最近,时逾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位编剧的存在。高强度的拍摄几乎耗去了他的全副心神,剩下的那么一点儿,他宁愿留给庄褚,或者留给他自己放空,多想点快乐的事,也不想让自己的生活被其他一些想了也没有用、还徒增烦恼的事占据。
因此,哪怕是宋屿,时逾也不是很想让他扰乱心情。
他缄口不言,宋屿却没觉得被冒犯,笑吟吟地和时逾一起看着庄褚的候场。这家酒吧是暗色调,正符合宋屿剧本里描绘的蓝紫色装潢和舞池灯光。角落里也有给驻唱歌手表演的小台子,设备还是那种很占地方的立体式音响,庄褚被一圈圈设备和黑色的通电线围在中间,像是被逮捕被缠绕的、落网的蝴蝶。
他拨了拨和弦,林小舟问:“有问题吗?”得到了没有的回答后,场记就打了板子。
这个镜头是补拍细节,庄褚虽然不会吉他,但是他的指法挺正宗,显然是提前做过功课的,还算弹得像模像样。时逾安静地看着他的表演,光线昏暗氛围暧昧,只有一缕亮白的灯光自他的头顶投下,衬得他银灰色的发丝好像在发光,发间和衣服上的亮片闪烁着漂亮的蓝紫色。
群演的目光尽数投在庄褚的身上,这里环境声有顾客的小声低语谈笑,宋屿也学着群演的样子,悄悄地说:“当初你来试镜,跟我描述桑夷第一次见到夏停,我就想到这个场景了。”
他长长地出一口气,笑得如释重负:“本来我也不太想来的,但是这一场得看看。拍出来了,我就放心了。”
原来,宋屿是为了亲眼看到桑夷和夏停初见的这一场拍出来,才又来到片场的。
“《云端飞行》……”宋屿念着这部电影的名字,好像拥抱着他最亲昵的小女儿,“是你们成就了它,成就了小舟。不管这部电影最后的评价怎么样,在我这里都算得上优秀了。我感谢你们。”
“分内之事。”时逾低声说,“没有您,没有林导,我和庄褚也会把这部电影演好。”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宋屿低声说,语气很平静,“我确实做错了,剧本里那些感情线都是我写的,我得承认我有点利用了你的感情,才能把《云端飞行》拍得这么好。如果没有你,我或许觉得还可以将就;但是见到了你,我就意识到了……这部电影,光靠庄褚一个人,是不够尽善尽美的。”
他顿了顿,说:“我也后悔过,但是……路一旦被人走了出来,不继续下去是不可能的。*”
“哪怕这样会毁了一个人?”时逾忍不住了,“如果我……我本来不喜欢他呢?然后因为您的剧情,让我喜欢上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是欺骗。”
“你是个清醒的人,更何况陆心心也不会让你胡来。”宋屿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我不会道歉,因为《云端飞行》必须尽善尽美。这是我准备了很久的……和林小舟的最后一部电影了。”
“……什么意思?”时逾原本还想说话,却为宋屿话里的信息量沉默了一下,“什么叫做‘最后一部’?”
“意思就是,我不伺候了,”宋屿的语气摆烂一般,简直任性又耍赖,“今后林小舟爱拍谁的本子拍谁的本子,我不给他写了。”
时逾:……
他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确实,仔细想来,上辈子的时候,在《云端飞行》过后,宋屿再也没有跟林小舟合作过一次了。不过他们两个虽然被称为黄金搭档,但是也不是一定绑死在一起的,林小舟也会拍其他人的剧本,宋屿的本子也有其他的导演诚心求拍,时逾也就没有留心。
不过现在,听宋屿的口气,他好像是决定了,要就此跟林小舟一刀两断。
时逾忍不住问:“为什么?”
林小舟当年的第一部电影,主角是容觉,编剧就是宋屿,林小舟就此发迹。不可否认的是,这两个人在他的导演生涯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演员、导演和编剧往往互相成就,缺少了哪个部分,都出不了一部好的电影。
宋屿似乎很累了,不是那种生理上的累,而是眼神疲倦,心底里像个暮暮老人:“我至今仍然觉得,小舟年轻的时候……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选了容觉当他的男主角。”
容觉被林小舟看上,是因为他在中艺话剧社排演的一出《日出》。容觉在里面饰演进步知识分子方达生,在话剧幕终的时候,迎着太阳,向着歌声响起的方向走去。当林小舟看向舞台上的方达生的时候,他从容觉的眼睛里看到了年轻、活泼,看到了蓬勃的生命力,和热忱的理想主义。
于是,林小舟邀请容觉来当自己的男主。当时林小舟刚从某个好莱坞名导的手下回来,国内电影市场方兴未艾,愿意给他投资的资方不少。但是他就是认定了容觉……和多年之后,还没有剧本,单凭慕尼黑的惊鸿一瞥,就认定了庄褚如出一辙。
“他真的一直都很理想化,是不是?”宋屿说到这儿的时候,叹息般地问时逾,“才从国外回来,手里还没几个子呢,单凭一个眼神,就把所有的底牌倾数xià • zhù。”
林小舟以为容觉和他一样,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演员,能和他一起淌过电影界的漫漫长夜。宋屿曾经不满:林小舟拿到什么剧本,觉得合适,就一定会给容觉送去看;而外面有在他看来更合适的演员,林小舟也不会先给眼神。
这样□□裸的偏爱终究会引起其他演员的不满:只要有演员出演了林小舟的主角,那么必然代表着,他的角色是“容觉看不上,剩下的”。久而久之,这样的定势思维不知道悄无声息地赶走了多少想要上门的演员,林小舟却不在意:“我还有容觉嘛。”
但是人总是会变的。宋屿望着好友的眼神,终究是咽下这句在嘴边的告诫。
后来容觉果然变了。他拿到了国内、国外的奖项,受尽追捧,享尽鲜花和簇拥。他不再认真地研读剧本,挑本子先看片酬和配置,林小舟兴致勃勃推过去的小成本剧,容觉敷衍地看一眼就丢进垃圾堆。容觉在慢慢疏远林小舟,每当林小舟问他要不要接本子的时候,他都已经安排满了档期。
他也不像年轻时候那样,彻夜研究一个角色,不眠不休地写小传——林小舟曾经拿这个在宋屿面前为容觉鸣不平,但是宋屿只想让林小舟回去洗洗眼睛:容觉多久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好像只有林小舟对他还戴着初见时候最美好的滤镜。
容觉彻底变了,而宋屿原先还劝一劝,后来也冷眼看着他们两个之间的笑话,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好像三个人中间,只有林小舟只长了岁数,永远才华横溢,永远理想主义,永远天真得可怕。
宋屿也不知道林小舟这样好不好。刚开始他愤愤不平,后来很快释然了,他觉得等林小舟看清楚容觉的真面目之后,就会慢慢改变。他把这叫做“成长”。
但是时逾知道,林小舟没有。在慕尼黑,他仍旧义无反顾地选定了庄褚;在清城,他也一眼选定了时逾。
“我只能尽我所能地,把他再往前推一点。”宋屿疲惫地说,“我现在倒是希望他不变了,再天真一点……其他的我来做。”
所以,宋屿利用自己写就的剧情,故意引导时逾喜欢庄褚,确实是为了林小舟,为了《云端飞行》。
“那您有没有想过,林导知道之后,他会怎么想?”时逾听得十分头痛,却仍旧能尖锐、准确地指出不对味的一点,“这个世界上,不是‘我觉得我对你好’就是真正的对你好,你不是也写了桑夷为了桑雪明辍学吗?如果我是桑雪明,我也不会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