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盛六年的春日过去的比往日都要快,春末时,邑京的桐花开了。
元盈观本是桐花茂盛之地,这些年,这些花却不知怎的枯了大半,如今再放,也不过卷着颤,不见蓬勃。
元盈观旁的长廊清了水,地上皆是湿漉漉的,旁侧的大片的桐木倒投着影子,便明明暗暗阴冷许多。
十九从廊间端着药朝院子里走来。
“东家,吃药了。”他将药放下,又支起了架子,“如今外头空气好,东家也要多让屋子里通通气,利于您养病。”
十九长高了许多,他少年时于荀安有几分想象,如今五官张开,却不似荀安那般略呈女气,而是带着少年人的秀气。
“这是昨日奴才从城里买来的金丝党梅,东家吃了药,含一口,便不苦了。”他把银盘放在食案上。
荀安扫了一眼,又将视线落在那药上,沉沉的颜色,连同视线都能落紧碗里,无端令人哀默。
“你放着吧。”他轻轻道,又问,“可有信来?”
“几日前,萨宝不是方才和东家通了信?说是还未出突厥。”十九道。
“不是这个,是,是她的信。”他的神情甚有渴求。
“东家指的是,殿下给杨娘子的信?”十九问。
他喉咙一梗,点了点头。
“东家放心,无论殿下是给杨学士还是圣人的,牙帮都会先递到元盈观来,若是未到,那定是殿下还未写信。”十九宽慰道。
他看了眼荀安,如今他的桃花眼里早无春色,好像已经抽了茎干的桃枝,再不会发芽了。
“待东家病好了,再去寻殿下,方时,再带殿下回邑京……”
“不能,我不能,”他忽然身体缩了起来,用被褥罩住了身子,隔着薄薄的绢被,能看到被褥下的人瑟瑟发抖,“我不能,我不能去见她的,不能的。”
“东家,东家……”十九知晓自己不该说这句话,却怎么也不明白。
他第一次遇东家时,是东家从牙人手里留下了他,东家那样意气风发的人物,为何今日会变成这番可怜模样。
“东家,那我们不见了,我们不见了。”他耐下心,小声宽慰道。
“不能见的,十九,我不能见的,”他还缩在被子里,微微探出一些头,神情认真道,“除了贺淮,谁都不能见她的。”
他说得一字一句,很是认真。
“谁是,贺淮?”十九不明,只能低头顺着他话问。
“贺淮,”他愣了愣,被褥攒在手心,眼睛垂了下去,“贺淮已经死了。”
“他死了。”他神情怔怔,低着头便又不说话。
“东家,奴把药放着,待东家吃完药,奴再进来拿药碗。”十九只能安慰着,每每提到贺淮,东家就如失了魂魄般,一个人要呆怔许久。
十九知晓自己再说多也是无用,便退下身。
他往后退了几步,缓步出了门,轻轻将门阖上。
十九往散水处走了几步,抬头见到廊下站着的人,他叉手一礼:“骆将军。”
骆丰额首,走进几步道:“他,还好么?”
“还和之前一样,情绪有时候会很不稳定,奴也不明白。”十九叹了口气,“不知凉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郎君为何会成这样?”
然后他抬头对着骆丰叉手:“多谢骆将军还愿守着元盈观,守着郎君。”
他的语气里有微不可查的失望,但仍旧谦恭叉手道。
骆丰点了点头,看了眼里面的屋子。
“我不止是为了他。”他轻轻道,“我也只是,不甘心罢了。”
“骆将军自也有将军的原因,只是如今将军还愿在这里,奴已经感激不尽,奴先下去了。”十九叉手。
骆丰额首,送走十九,他抬头看向枯萎了大半的桐花。
今年的桐花,早就不是多年前那树的桐花了。
可是,他们很多人却还当着是那年的样子。
……
荀安团缩的姿势很不舒服,但他似乎又很享受这种不舒服,就好像在这种痛苦里,他能察觉到某些情绪。
他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有人似在他床榻前坐下,然后门被关上了,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接着有刀从刀鞘里缓缓而出的摩擦声,刀尖最后出鞘,凌凌声颤了颤。
有人用刀指着他。
“你去凉州,见到阿姐了吧?”身后人声音低沉,与此刻沉默却悬着的剑一般,蓄势待发。
“圣人不是早就知晓了?”他未曾转身,而是回了话。
后面的人笑了笑,又道:“既醒着,都不愿回头看一眼朕了吗?”
“圣人用刀指着臣,定是不想臣有别的动作,圣人未允,臣,不敢。”荀安回。
“你有什么不敢的。”钟谦漫不经心道,“给朕行礼吧。”
他往后几步,在榻上坐了下来。
荀安这才起身下床,对坐于榻上之人叉手行礼。
普通君臣礼,不曾下跪。
钟谦提着刀,斜睨了眼身前消瘦的少年,“这些年过去,驸马倒是一点都未变,还是少年郎的模样。不似朕,年岁长了,朝事压身,容貌怕是阿姐见了都要认不出了。”
“圣容威严如日,岂是臣荧光可比。”荀安低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