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八岁那年,收到了一盏无骨灯。
她一生最喜欢的礼物有两件,一件是三姐姐送的那一叠游记,还有一件就是这盏做工精细的无骨灯。
这盏无骨灯是暂住在隔壁的一个年轻道士送的,那个道士生得很好看,平日里总爱穿菘蓝色的道袍,说话的时候很是温和谦逊。
她那时年幼,再后来回忆的时候,便有些记不清他的样貌,只依稀记得,道士的眉尾有一颗红痣。
红痣易增妖冶气,在他脸上却并无多一分妖气。
那个道士是一个春日的雨夜来的,阿耶说他昏倒在三姐姐草庐门口,他说他是三姐姐故人,来此等三姐姐归来,阿耶便让他住在草庐里。
她其实有些失望,她一直等的是三姐姐回来继续给她讲游记里的故事,来的却是个道士。
那道士很奇怪,他平日里也和很多道士一样,修道念经,从未停歇。
他的屋子里总是放着各种草木,它们都是红色的叶子,若是不细看极为相似,他将它们整整齐齐叠放于一起,放在床榻的盒子里。
除了这些,他还喜研究丹药成仙之术。
阿耶说,道士研究成仙之术不奇怪,但她后来细细想来之时觉得,他似乎对此过分痴迷。
他的院子里有一个很精巧的丹炉,平日里常能看到烟雾升腾,每当烟雾升起,她知晓又是那个道士在炼制丹药。
道士还喜欢常常独自一人于山崖上辟谷。
她有时候偷偷跟过去几次。
他面对着山云,闭着眼睛,菘蓝色衣袖被风带起,恍若临风仙人。
直至有一次,那道士发现了她,道士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
她便坐到了他身侧。
从这山崖往下看去,远山云岚,草植遍生。
“像不像仙境?”他低头问她。
她点了点头。
“再怎么像,终也只是像罢了。”他轻轻道。
这句话,她一直不是很明白,更何论自己当年不过年幼,便也只能懵懂点点头。
“荀哥哥,这世上真的存在仙境么?”她歪头问,“仙境里真的有神仙吗?”
她觉得身边的道士一定会给她答案。
那道士看着漫山云雾,神情里生出缱绻。
“有的,”他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她就到仙境里去了。”
他说这句话声音轻柔,如云雾一般触之即散。
“那你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她记得自己焦急问。
道士低下头,抬起食指点点她的鼻子。
“所以,我要努力修习,也许幸得垂怜,她怜悯我修习不易,能让我再见她一面。”他眉眼弯弯,红痣如山间那点朝霞。
“可是,平日你想她的时候怎么办?”她问。
“很想她的时候……”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走吧,阿竹,你阿耶该催了,我们回家吧。”
道士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山下走。
在路过一个陡坡时候,他停了下来。
在一片竹林旁,他往地上看了看,她那时候觉得奇怪。
那地上并无一物,他并不晓得他究竟在看什么。
“阿竹不是问我,我想她的时候该怎么办吗?”他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
“在一本叫《洞冥记》的古籍里提到,有一种像蒲草一样的红色神草叫做怀梦草,它白日里喜欢缩在地里,到了晚上才会出来,如果可以握着它入睡,便能梦到你想梦见的人。”他神情很认真。
“所以荀哥哥房间里这么多草是都是怀梦草吗?”她问。
“不是,”他垂了眉,“我找了许久,但可惜那些都不是。”
“许是,她不想入我梦来,才让我久未找到怀梦草。”
“不会的,”她摇了摇头,“你一定可以找到怀梦草的。”
“荀哥哥找不到,等我长大了,帮你一起找,我们一定能找到的。”她挠了挠头,“若是还不行,等我们见到三姐姐了,我们叫她也一起,三姐姐熟悉四处山水,比我们要厉害很多。”
“她确实是最厉害的……”他欲言又止,转过头看她。
“那就借阿竹吉言。”道士笑着拉过她的手,将她从滑腻的泥地里带离。
她记得那日夜里下了很大的雨,这是春日的第一场雷雨,山间尽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泉声,阿耶阿娘都早早睡下了,她却辗转反侧。
屋顶上落下的雨声连绵不断,她争着眼睛看着外头被雨水打得起伏的叶子,落在窗子上成了起伏不定的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