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跑了出来,林珑心里头总是不安。即使把两个人骗落陷阱,然而她并不知道那陷阱里是否会有进一步伤害野兽的倒刺,即使是有,那也只是暂时延缓了他们的行动,他们早晚还是要找来的。
该回家吗?她心想着。
人与人之间盘根错节,千丝万缕地联系着,一出事,就连坐,就株九族,就连根拔起,以此来稳固权威,起镇压作用,实在百试不爽。用没有人可以避免的家族的方式来加以要挟,其邪恶程度已经远超一般人。然而,既然这一种方式存在,就永远不会被消灭,反而会愈演愈烈,被运用出成百上千种花样,在这么对付别人的同时也时刻提心吊胆着自己的安危。
除非一个人冷酷无情,或是孤苦无依。
有依靠真是危险的事情。父亲担忧她,她是明白,然而此刻危险非常,如果回家一趟,那两个人追上来,她的气味一路沾染,必定会让父亲跟着遭殃。
一念及此,她改了注意,担心焦躁就随父亲去吧,她也不信父亲一个只会医术,天天被人打的人能保护自己,倒是极有可能在自己面前无辜送死,结果还是一样。
靠自己反而不会有事。
当然自己也靠不住,她用以防身的那一小瓶药已经用完。效果很好,然而抵不住它药效短——不消一刻钟,那味道就会消散,毕竟是短期脱身用的东西。他们还是会追上来的——如果看到了王烈枫,那就另说。
想到王烈枫,在寒冷而喧嚣的大道上,林珑不觉苦笑出声了。
如果说见上王大将军一面是一个梦想,那这也许就是她所要付出的代价。
这个代价未免太重了些,何以她见一次王烈枫,就得倾尽所有,还让自己陷入绝境呢。
宁可没见过他也没救过他,他被救了也会忘记她,她被抓了也没用,最后还是要因为没有利用价值而被杀,真是多管闲事多吃亏呢。
她决定临死前吃顿好的。
酒楼也是香气浓郁的地方,酒香菜香缭绕飞腾,是一双温柔坚韧的手——也许可以保护她一阵子。
她抬眼,丰乐楼在不远处。她低头翻找自己的荷包,小小的沉甸甸的一个,里面是父亲每天给的些零花,她的生活环境里没什么朋友可交,对于食物也暂时失去兴趣,因此攒了很久,本来只有细小的碎银占了一个角的,积攒至今竟也有半袋了。
然而当她打卡荷包的时候,发现里面多了点什么。她奇怪地低头翻了一翻,拎起了一小片金光灿灿的叶子。
整片叶子形如手掌,如鱼展开的鳍,如松鼠浑圆的尾。那叶片打造得极精细,连叶脉都细细长长,宛如真的一般。拿起来是沉甸甸的,也不知比碎银子和铜钱昂贵了多少。
林珑着实吃了一惊。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也只在很小时候,家境尚可的时候见过,是病人家属拿着值钱东西来找父亲,求他竭尽全力把人救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此要用无价之宝来祈祷。
林珑以为是王烈枫不小心掉出来的。她又往下一翻,看见了另一片金叶子。
她反应过来,这是王烈枫带在身上当钱使的东西。金银并不经常在市场上流通,大多数时间是铸成各种器皿以奖赏臣下或收藏的,金子制的譬如金瓜子金叶子,银子常见些,化成一个个的银锭,形状各异。
王烈枫的,自然是枫叶的形状。制成这样独一无二的专属的样子,也是有心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塞给她的。
不过也好。本来还担心去丰乐楼只能喝喝免费的茶水,吃最便宜的一碟小菜,她人生最后的积蓄可能只够这点快乐,如果非要去丰乐楼的话。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真没想到还能多出笔钱来。既然如此,她也不客气了,径直朝丰乐楼走过去。
“姑娘,这是我们这的菜谱。——您要点什么?”
林珑坐在三楼角落的小桌旁,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
这是金碧辉煌的一座酒楼。周围一桌一桌的满满当当的人,林珑没想到连中午都是人满为患,戏台班子也是勤,大中午的就在台上咿咿呀呀地比划。桌椅皆由红木制成,这种浓重沉静的颜色,为这偌大的厅堂平添了几分奢华。
“我要——等一等。”林珑抬头看了伙计一眼,又低下头,去翻自己的荷包,“你是女孩子呀?”
伙计的帽子下是一张清丽白皙的脸,果真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短暂地笑了笑,道:“小姑娘是第一次来这吧?丰乐楼的伙计有许多都是女儿身呢。十几年前就这样了。那时候一位大人来我们这,说丰乐楼哪都好,是美的极致了,只可惜几个伙计太粗俗,不雅观,若换成女子,那就当真如同仙境一般。从此,我们的女伙计就增加了将近一半,如有需要,可以全程服务。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各位客官高兴。啊,如果姑娘有什么特殊爱好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林珑一听就明白大半,然而等伙计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还是羞红了耳朵,拼命摇头说:“没有没有,我只想来吃个饭。”
“是吗?现在一心来吃饭的人可不多了。”伙计道,“小姑娘,我们这是先结账再上菜的,你可知道?”
“啊,这样吗?”林珑道,“我刚才看见一个人吃完了再付钱的呢。”
伙计道:“那叫男女有别,这是我们的规矩。”
林珑笑道:“只怕是专门为我临时制定的吧?”
伙计道:“您没来过罢了。”
林珑也不理会这恶劣的态度,道:“按照你们这卖得最好的,来两荤两素吧。不,三荤一素好啦,加四个小菜。”
反正也不是她的钱。
“我们这卖得好的可多了去呢——”
林珑从袋子里拿出一片金枫叶,在她眼前一晃,问道,“请问,一两黄金可以换几贯钱呢?”
“啊,这,这是,大将军……”伙计忙捂住嘴,虽心中惊疑不已,但也不得不行礼道,“小女子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失礼!”
林珑被她的态度惊到了,确切地说,是被金钱的力量震慑到了。但还有点不放心,她追了句:“可以用的吧?”
伙计殷勤道:“可以,可以!这就派人给您去换!”他把另一个伙计叫过来,使了个眼色,在他耳边以气声道:去找叶捕头。
“换什么呀?”旁边一桌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悠悠然的,没有温度的,“这东西的价值你也是清楚的啊,还不够一桌吗?她既然能出手拿出金叶子,还计较这一点找零吗?小桃啊,你总是任性,你又何必耽误人姑娘的时间,还给她一样一样地算。是吧。”
林珑见那年轻公子也是独自坐一桌,面前是好酒好菜。
他面容阴冷俊美,有一双好看的凤目,眉毛往上挑,一眼望去,有隐约的压迫感。他虽然在笑着,可这笑容里却失了温度,似乎是一个程式化的,习得性的微笑——似乎他本身是没有这样的情感的。
本该感激的,可是林珑在看到他的时候浑身一寒。
许是天冷了,她想。
“您说得是。”小桃忙道,“小女子这就去备菜。”
等小桃走后,年轻公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林珑:“你是在等人一起来吃吗?”
“啊,不是。”林珑摇头道,“我一个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