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远处脚步声无限接近,终于在面前停下的时候,苏灿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进入到死后的极乐世界,而是依旧苟延残喘在这令人痛憎的世界上。痛感依旧,而且钻心剜骨。
——不要这样啊。不要,不要活着。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让我下地狱好不好。
此念一出,疼痛和恐惧又一次席卷他的身体。这一次他的意志和求生欲完全消磨殆尽,他的躯干已经完全被烧成了焦炭,无反应也无声音,只有灵魂在哀恸哭嚎。
“哎呀——让我看看,这是哪个可怜的小家伙,在雪地里迷了路啦。”
这个声音温柔平静却不甚友善,如同一泓暗藏杀机的幽深湖水。来者身穿锦绣华服,飘逸的贡品柔缎外披了一件裘衣,仪态优雅舒展,绾发之下的脸的轮廓流畅,鼻梁高耸,眉眼清冷绝美,凤眼之中是淡漠疏离,仿佛他存在的意义,是“审判”一般。
来人正是申王赵佖。他走来的时候,手上抱着一只煤炭一般漆黑的毛茸茸的大猫。他在苏灿身前蹲下身来,颇费了一番眼力,才确认眼前的这具焦黑躯体之中哪个方位才是头部。他捧起苏灿的脑袋,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肌肉僵硬发直,瞳孔对于光线的反应完全消失,几乎就是一个死人了。他仔细地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缓慢疏浅的呼吸声,也可能是微风拂过捎来的幻觉。
赵佖笑道:“为了保护我亲爱的弟弟,而去和华阳教的神兽对战,差异悬殊也不可惜。能力被剥夺,用火被反噬,全都义无反顾。多感人啊,苏灿,变得面目全非,变得生不如死,还将自己的灵魂交与恶魔支配,你真的不后悔吗?你在后悔的吧。你以为你会和年兽同归于尽,灰飞烟灭的,可是很不幸,你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他看见那漆黑面容之中的眼睛微微地动了一动。能动起来就很不容易,必定是因为巨大的触动和深沉的痛苦,才会让他有这样近乎诈尸般的反应。
赵佖捧着他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轻笑道:“你以为死亡就是终结。你的生命和意志都太顽强了,以至于到了最后关头,居然让你的灵魂重新承认了你,那个瞬间,你没有受到光与火的伤害。多讽刺啊,想要战斗的时候,你的能力背叛了你,求生而不得;想要自尽的时候,却重新被信任,求死不能。你现在身上的伤,依旧是之前使用能力时造成的那些伤,没有消失,也没有加重,要死的话,恐怕还得过一会儿呢。”
他看见苏灿的眼睛里闪过泪光。这是痛不可忍,是哭诉无门,是痛苦到死去活来,却还要继续忍受,是活着的炼狱,是人世间最恐怖的折磨,是任人摆布。
赵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变作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他抚摸着猫的脑袋,轻声道:“你大概已经知道,‘颜’已经被消灭,他的幻境被注入了更多的力量,从而覆盖了整个汴京城,但是持续不了很久,就会因为超出它本身的负荷而逐渐消散不见。留给华阳教的时间不多,所以要速战速决才好但是你知道吗,鸣心也被处刑了哦。她‘读心’和‘入梦’的能力虽然很强悍,但毕竟有很大的限制,如果她不高兴了,对我们说谎了,也是很难保证的。所以,教主将她的能力,放置于‘中心’处,由他自己亲自感受。在‘中心’时,人的思想无处遁形,包括你的想法,会完全被教主听到、会知晓,这也是教主让你的能力脱离你身体的原因。所以,你为什么要背叛华阳教呢?”
苏灿的身体微微一颤。
“啊,你听见了。既然你真的听得见,那我就继续说了。”赵佖见到了这样的反应,知道他已经知道这个结果,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快乐的情绪,于是站起身来,将猫举到半空中,手轻轻一松,大猫“啪”地一下掉进雪地里,落在苏灿身边,软踏踏的像一块抹布,毫无生气,早已死去多时了。赵佖波澜不惊地看着猫的尸体,眼中一点情绪也无,而嘴角渐渐地往上扬,往上扬,露出了他最疯狂、最恐怖的笑容,无声无息,像极了一个噩梦,将他英俊的五官撕扯得四分五裂。他来回踱步,看着苏灿,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去。
“关于你的‘过去’,你大概不想再听第二遍了。但为了我所说的这个故事的完整性,抱歉我还是要戳你一次脊梁骨。你天赋极佳,成为了带御器械预备役中最被看好的人之一,却恰好赶上了先帝,也就是我父亲的突然病危,宫中想尽一切办法要让他恢复原状,而你正好就成为了‘试验品’被杀。刘大人仁慈,你运气也好,你被救活以后,又活下来,最终成为带御器械。虽然被注入了一般别人的灵魂,拥有了一些‘属于别人’的记忆,比如天生会使用火焰,曾经效忠于华阳教,结果被皇室追杀赐死。这些记忆非常黑暗也非常痛苦,但毕竟是能继续活下去了,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恩赐——这是刘大人告诉你的版本,所谓的‘真相’,一直让你深信不疑。
“但是——在当今圣上出事以前,你遇到了教主。他告诉了你,你真正的过去。你实际上出身武学名门,还没拥有记忆时,家中的哥哥就去参加比武大会,被看上了强悍的家传心法,而被诛灭九族,为的就是将你训练成为带御器械——谁叫带御器械只能忠于皇帝,也不能有弱点呢?但这些,你是完全不知道的。这样的家庭实际上非常多,也查不出幕后凶手,人都死了,即使是世代交好的、富于正义感的亲故,查出来了也没法声张,只会被接连屠杀,因为身处幕后掌控这一切的,正是大宋皇室。由此,教主希望你能够效忠华阳教,将端王赵佶引入此地,让妖兽解决掉他的性命。如果照办的话,现在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了。
“上面这些,听起来都很理想,也非常可行,而且是真正实行了的。可是苏灿是什么人呢?是千挑万选最终活下来的带御器械,也是殿上虎刘安世的学生,无论怎么想,都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被临阵倒戈吧?内心再叛逆,都会有更强烈的思想烙印限制自己。因此,最后大概还是会和端王站在同一边。所以,教主真正的目的,就是让你‘把他们引到这里’——之后就没有你什么事了。而你呢?剥夺你的能力,让你去死,你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你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的吧,苏灿。
“但是,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哦。总是听重复的故事,会不会觉得很无聊?尤其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你会觉得不耐烦吧?不好意思,接下来我就来讲一个,你自己从来也不知道的版本,关于你的‘灵魂’的故事……
“你出身出身于一个武学名门。说是武学,实际上是拥有异能的人,你的整个家族的人,都拥有掌控火的能力,并且效忠于华阳教。这在当时属于妖术,是要被诛九族的,所以你们极力掩盖这种能力,重新研修正统武功。好巧不巧,家中的哥哥非要去参加比武大会,打得急了,突然之间召唤出了火焰,造成了不小的人员伤亡。于是株连九族,死伤惨重,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被华阳教抚养大,在你还没记事的时候送入皇宫,当作孤儿训练。等你十几岁的时候,恰逢先帝出事,正好可以以“注入灵魂”为由,让你可以心安理得地使用‘火焰’的能力,于是就派人杀了你,又将你复活。你也很争气,一路成为了带御器械,古怪的记忆留在你的脑海中,也不觉得奇怪。你也把身体的‘背叛’,视作理所应当。实际上,那一次复活,倒不如说是植下控制的果实,就相当于在你身上下蛊,和当年的王舜臣别无二致。教主一直控制你的身体。在看透你心思的‘中心’处,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教主的掌控之中。他一念之下,你就会被‘反噬’。
“这才是最后的真相哦,苏灿。我是真的觉得你非常可怜。如果有人剖开你的灵魂,会看到那已经是‘不能看的东西’了。恐怖,悲哀,扭曲,丑陋,自始至终都在枷锁中挣扎。重新活过一次以后,你就从来都不是你了。”
说完这些,赵佖叹了口气。他蹲下身,重新托起苏灿的下巴,柔声道:“但没想到的是,到了最后关头,你的意志竟会这样坚决。在那一瞬间,你彻底摆脱了教主的控制,你脱缰了,你让他大吃一惊,他认识到,他控制不住你了,他着急了,他生气了。即便你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他还是非常愤怒地想要你立刻就死掉。没有办法,所以我过来了。”
说着,他从衣襟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拿在手中晃了一晃,道:“这里面的酒是酿了百年的烈酒,非常辛辣,非常醇厚,而且像是燃料一般,一点就着。你做带御器械这么多年,是不是就没喝过几次酒,怕影响自己的判断力?这次就喝个够吧,来,抬起头来,我喂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