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主任很有领导范:“哪个学校毕业的?”
陶老师声音不大:“师大,专科。”
马主任背着手继续往楼上走:“不错,挺好。好好干吧。陈光平时表现怎么样?”
陶老师看看灰溜溜的我:“还行,挺老实的这孩子,成绩也可以。他怎么了?”
马主任没急着解释:“到教导处说吧。”然后又随口聊了些别的。从他们俩的谈话中我终于听明白,敢情这位中年妇女不是坏人,是新调到我们校的教导处主任。人家也不姓马,而姓麻。后来我们背地里偷偷叫她大马猴,是全校师生的噩梦。教导处主任专门负责挑毛病,哪个学生调皮捣蛋被逮着了,连他们班老师都得跟着扣分挨批吃瓜落儿。陶老师一个刚毕业的半大孩子,被新来的教导主任堵门点学生名,不紧张才怪。
到了教导处,麻主任让陶老师坐下,让我贴墙根直溜站好后,才把情况跟陶老师说明:
麻主任以前在重点高中当教导主任,后来有学生出了安全事故,伤了人,让她背了黑锅,于是被贬到我们小学。她总结经验痛定思痛,认为安全教育才是学校的首要任务,万一出了意外一切成绩皆是空谈。于是到我校走马上任第一天,趁着学生们都不认识她来一次微服私访安全意识调查。很不巧,被访的对象就是正被疯子追得火急火燎的倒霉蛋——我。
她想看看我对陌生人搭话的反应和自我保护意识。不过很不幸,估计也是被我方的,疯子追上来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将仇恨转移了,揪住她掐架。俩人在校门口大战八百回合,杀了个昏天暗地,直到学校里出来认识麻主任的老师才找来警察,把疯子控制住。警察向她了解情况,麻主任一琢磨,肯定跟学前三班叫陈光那小子离不开关系。可我早已金蝉脱壳,于是她约好民警今天上午找我调查。
陶老师听完沉默不语,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不大会功夫警察来了,跟我好一顿询问。
我则把昨天怎么遇到疯子怎么被疯子追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不过刻意没提许文彬也有份。不管怎么说,昨天我扔下他自己逃命已经很不仗义了,今天要在把他卖了就太不够意思了,以后还怎么做好朋友啊。
其实警察也就是糊弄糊弄,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只不过因为对方是个中年女教师比较难缠,所以才来走走过场。
警察问完我,麻主任还郑重其事的嘱托:“民警同志,你们可一定要严肃处理,不能再让这种危险分子出来伤害群众,特别是危害学校的安全!”
警察点头叫麻主任放心,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陶老师冷不丁问出一句:“警察同志,那个疯子是不是姓穆啊?”
她这一问,不光麻主任,连警察都愣了:“啊,对呀,你认识她呀?”
陶老师不光认识疯子,而且还挺熟,她小时候跟疯子家住隔壁。
据说穆疯子是从黑龙江买来的媳妇,她男人眼睛有毛病,基本看不见东西。把穆疯子买到家之后俩口子过的还可以,日子平平淡淡顺风顺水。可能是由于穆疯子娘家太穷,跟着瞎子在大城市好歹有口饱饭吃,于是安于现状了。几年后穆疯子和瞎子生了两个儿子,小的不到周岁,大的满地跑了。
一年冬天,瞎子没在家,穆疯子放大儿子出去玩,自己在家给小儿子洗澡。天太冷,水凉得快,索性直接把浴盆座到了灶台上了。
讲到这里,应该有聪明人猜出最后结局了。不过穆疯子跟那条未经考证的新闻里因为急着打麻将而把儿子煮死的母亲不一样,她另有原因。
那天,穆疯子刚把小儿子放到浴盆里,邻居就来啪啪咂门:“你家大小子让汽车给撞了,快点去看看吧!”
穆疯子一听急了,跟着邻居往外跑。到了车祸现场,大儿子已然断气。穆疯子扑在尸体上一通痛哭,哭着哭着,突然想起小儿子还在火盆里呢,便戛然而止,甩着大鼻涕往家狂奔。到家推开门,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小儿子早就被灶台小火咕嘟的肥而不腻瘦而不柴了。
穆疯子当场就疯了。
那时陶老师还小,疯子彻夜不断的哀嚎,是她年少时挥之不去的梦魇。
穆疯子的男人老实巴交,可老婆婆不是善茬,她将两个孙子的意外全部迁怒于儿媳妇。婆婆把穆疯子赶出家门的时候她已经疯了,浑浑噩噩,终日不知所云的在曾经的家周围游荡,白天从垃圾桶里翻吃的,晚上找个墙角和衣而眠。
或许是悲伤过度,或许是祸不单行,两年不到穆疯子的老婆婆和瞎子男人也相继病重离世,家破人亡的穆疯子,彻彻底底变成了孤独的疯子。本来对这种孤苦无依的残疾人,街道应该有照顾,可穆疯子是买来的,没有户口,也就没有人管她。
其实疯子从不撩闲,就像我开篇写的:她大多时候披着破棉袄晒太阳,很安静,不说话。而且疯子很顾家,她不上别的地方流浪,就在家周围游走,甚至好几次邻居家里进了贼着了火都是疯子咿咿呀呀的给大家提醒。
一次陶老师不小心踩到冰面滑倒,头磕到地上晕了过去,醒过来之后发现身上盖着一件翻着棉花套子的破棉袄,穿着单衣的疯子正哆哆嗦嗦蹲在一边守着她,眼神里却没有任何关切,只流露出木讷。陶老师突然意识到,保护自己认识的人可能已经成为穆疯子残存的原始人性了。
又过了两年,陶老师家住的那一片动迁,改造成了公园。穆疯子被迫流离失所,便游荡到了最近的我们这座小区里,继续翻垃圾,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