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好像说过,小时候我一害怕就闭眼,甚至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起来。长大之后这个习惯改变了,越恐惧越要瞪大眼睛珠子寻找恐惧的根源,如果看不到肯定抓狂。
可现在,我明明能感觉到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身边,却一直抬不起眼皮,心里的滋味真是麻绳提豆腐——甭提了。
好在我爸送走李大爷后很快便回到屋里,伸手推了推我:“大光,别睡了,晚会马上开始了!”
指尖碰到我的一瞬间,梦魇居然被解除了。我扑棱一下子坐了起来,直勾勾的到处撒么,给我爸吓了一跳:“咋地了?睡激灵了?”
屋里只有我们爷俩,哪有第三个人的影子?我没回答,而是反问:“爸,刚才是不是李大爷来咱家了?”
我爸指指李大爷送来的茧蛹子埋怨道:“你都醒了咋不起来拜个年呢?”
我还是没接茬:“李大爷还带别人来了吗?”
我爸莫名奇妙的看着我:“你是不是睡魇着了?赶紧精神精神吧!我把茧蛹子给你炒了,要不明天都死了,就不能吃了。”
没多一会,香喷喷的炒蚕蛹端上来,我一边吃一边看电视,我爸则忙着包饺子。春晚开场一般都是歌舞节目,我不太爱看,便跟我爸没话找话:“爸,这茧蛹子连嘴都没有,它在海里是咋吃东西的啊?”
我爸被我问的一愣:“你听谁说茧蛹子是海里捞出来的呀?”
这东西我从小到大也吃过不老少,却从没像今天这般震惊过:“啊?不是海里的吗?那是哪里长出来的?”
见我如此缺乏常识,我爸无奈了,仔细为我解答:“你看到大扑棱蛾子没?变成蛾子之前就是茧蛹子。”
我简直无法相信:“蛾子不是毛毛虫变的吗?”
我爸可能觉得这是增进父子情谊的好话题,于是更加耐心的说道:“你吃的这个不是毛毛虫,是蚕。蚕你知道吧,绿色的大青虫子。变蛾子之前会吐丝把自己包起来,那个丝能纺成线织成布,抽完丝的蛹就是茧蛹子……”没等他说完,我已经捂着嘴巴干呕了两声,飞也似的跳下床跑到卫生间,连下午的年夜饭都一块吐了出来。我爸彻底蒙了,“大光,大光你咋地了?哪难受了?”
我欲哭无泪,这辈子我最怕的东西就是虫子。不管什么虫子,多瞅一眼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何况塞到嘴里大口咀嚼?我吐了一个天浑地暗,两脚抽筋。我爸好容易弄清楚我没病只是膈应之后才稍稍安心,说了一句:“你咋这么没出息呢……”把茧蛹子端走藏起来了。
我萎靡不振的趴在床上,过了半天也缓不过来这股劲,不停的往嗓子眼里咽吐沫。我爸见我这副德性,只好说:“你上阳台透透气去吧!”
其实我真呆不住了,他一提醒,我一溜烟似的跑向阳台,推开窗户。楼群间响着零星的炮声,一股夹杂着硫磺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吸进肺里无比清爽,压抑住了我的恶心。我随意往楼下一低头,那件粉红色的羽绒服再次应入我的眼帘。
她这次并没拿着搅屎棍子和拢粪坑,而是在马葫芦盖上点起了一堆火,似乎在烧纸……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而且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人。一个也在烧纸的老头特意过来提醒:“姑娘你换个地方吧!那是化粪池,这么个烧法容易爆炸,以前因为这个崩着过人。”
女人对老头的好心一点不领情:“我就是想让它爆炸!”
老头被噎没词了,嘟囔了一句“有病”,悻悻躲开老远。女人的目光始终没离开火堆,可直到火焰燃烬,马葫芦也没有一点异常。她失望的踢了一脚纸灰——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烧纸的人会做出的举动——然后,捡起白天遗落在道边的铁钩子消失在夜幕当中。
总的来说,这个除夕夜我过的别别扭扭。除了我妈不在家以外,呕吐过后嘴里留下的怪味、一直被我误认为是海鲜的茧蛹子、李大爷来访、包括穿着粉红色羽绒服的女人都令我惴惴不安。
春晚结束了,我爸让我上床睡觉。关了灯,却久久不能入眠。黑暗中,我瞪着双目盯着天花板,眨都不敢眨一下。因为我能够感觉到,跟李大爷一块混进我家的透明人并没走,但我却猜不透他赖在这里的目的。说不怕是假的,但过完这个年我虚岁十二了,再像个小屁孩一样跟大人吵吵屋里有鬼肯定会被骂矫情,只能咬牙干挺。可挺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呢?
大年初一跟我爸在家看了一整天电视,晚上睡觉时人影依然阴魂不散。初二,独自乘公交车去我姥儿家,家里人没聚齐,我大舅跟大舅妈带孩子回娘家了,老舅新处了个对象,也去给未来岳父拜年。吃完饭,我妈张罗着让我晚上别回去了,等初三全家再一块热闹热闹。我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明天再折腾一趟。因为临出门的时候没跟我爸打招呼,夜不归宿怕他惦记。
正月初三的晚上我仍然没怎么睡,天亮才勉强眯着,李大爷九点多钟来敲门的时候我还赖在床上呢。我爸没叫我,穿好衣服出了门。其实李大爷的请求弄得他一头雾水,都说自己跟老常家不熟,又这么多年没见过面,不沾亲不带故的拜得哪门子年呢?
这事论起来,李大爷不说有苦衷也的确挺为难的。来龙去脉还得从八八年春节前夕开始说起:
那一年老常家的小女儿常玉刚结婚,她的爷爷快八十岁,突发重病,看了好几个大夫都说老爷子恐怕够呛。常玉的爸爸是个瘸子,生活不能自理,平时也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奶奶又是个传统女性,一辈子守着从父从夫从子的老理儿,多一句话都不带说的,更甭提让她拿什么主意。所以,自从常老爷子卧床以后,家里都是常玉的大哥常明当家。
常明听大夫说爷爷不行了,便开始张罗早点筹备后事,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却遭到妹妹常玉的强烈反对。由于常家老爷子从小最疼爱这个孙女,把常玉当掌上明珠一般哄着,所以常玉跟爷爷的感情特别深厚,无法接受爷爷即将离世的现实,总觉得爷爷的病还是可以康复的。老人家还没咽气就惦记怎么发送,有盼着老人快死的嫌疑。
然而,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与她相比常明这个长子长孙更有话语权。常玉阻挠不成了,又实在无法理解大哥的做法,只好跑去找奶奶哭诉。怎料奶奶却告诉她,从前的老人都会早早请人把棺材打出来,甚至天天睡在棺材当中,并认为此举可以起到延年益寿的作用,老话讲叫什么冲一冲,至于是冲喜还是冲煞老太太也说不明白。遗憾的是现如今提倡火葬,没有条件置办寿材了,买身装老衣服说不定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不知看似封建迷信的传统是否真的起到了作用,寿衣孝带准备齐全,常老爷子的病居然奇迹般好转,直至恢复到了行动自如的状态。常玉欣喜万分,可欢喜劲还没过去,常老爷子却召集全家人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会议的内容是——讨论遗产归属问题。
讲到这,需要简单介绍一下老常家的基本情况:动迁以后,他们家四世同堂挤在一套没有客厅的三居室里十分憋屈。老头老太太住正房大屋,老二常强贴墙根搭了张行军床;常玉和父亲住一间,顺便伺候父亲起居;常明和媳妇占一间,后来生了儿子在床边隔了一块木板,三口人挤着睡。
房子是集体的,那时候也不讲究自由买卖。常明的媳妇一直想让他撺掇常老爷子把房子换成一套单间一套两居,他们三口好搬出来单过,可常明试了几次老头都没答应,只能做罢。常玉出嫁以后,常强住进了妹妹的床位,长子长孙一点便宜没得着,心中不免耿耿于怀。
我不敢妄加揣测常明的心思,但要说一点小算盘没有也挺不符合常理的。常老爷子一闭眼,奶奶不主事,父亲有残疾,妹妹是外姓人,这房子十有bā • jiǔ得归他和常强兄弟两人分。到时候换成一大一小,大的让给弟弟,自己高风亮节带着老婆孩子住小的,多年的夙愿可谓一举达成。怎奈天不遂人愿,常老爷子鬼门关上走一圈,仍然健在。瞅他痊愈后的精神头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过小日子的梦想恐怕化为泡影。
面对着满堂子孙,常老爷子语重心常的说:“我和你们奶奶上岁数了,说过去就过去。我都是死一回的人了,寿衣都在箱子里叠着,也没啥可忌讳的,现在就把遗嘱立了吧。这辈子我们老两口虽然没挣着什么大钱,但卖了那么多年的扯白糖多少有些积蓄,加上现在住的这套三居室,等我和你们奶奶死了以后你们也不用分了,谁给你们爹养老就全归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