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华唯鸿进入病房的时候,惊奇地发现顾夏初竟然一直在沉睡之中。
或许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或许上午哭得太累。
那张娇嫩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有红肿的印记。
早在来医院之前,他已经听到了一些关于医院的负面言论,甚至见诸于国外的某些媒体,但幸而只是零星的报道声势不大。他将那些资料都私下转给了谢永镇。谢永镇除了不快只有无奈。他老了,作为一所市内颇富盛名的医院院长要业绩还要有政绩。他分身乏术,对下面这些见不得光的粗暴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是华医生?”
就在他怔然伫立窗前等对方醒来的时候,顾夏初却怯怯喊了一声。
华唯鸿忙转身看去,她已无声无息地靠坐在了床头温柔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泛着晶莹剔透的波光,像一朵盛开在黄色暖阳下的纯净水仙。
李宛冰口口声声称顾夏初根本没有失明也不算虚妄,不知底细的人看到这双清亮的眼睛都会这样以为。
“你再不来,我就要离开这儿了。”夏初凄惶地笑着。
“顾小姐受委屈了吧?其实这都是一场误会。”
夏初摇了摇头:“这所医院我谁都不相信。”
“呵呵,为什么?”
“上海人都知道这医院死过人。”夏初低语着,“一耳光而已,没什么的。或许去哪所医院都一样。”
“真的很遗憾,我再次向你道歉。”
“不关您的事。”
夏初说着,脸上绽放出淡淡的笑,那挂着泪珠的笑容让人生怜。华唯鸿看着那笑容几乎要痴迷了,可惜她是一个病人。产生心因性失明的人相当一部分有着很深的心理宿疾,他多么希望她只是一个意外。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可怕的幻觉。”
“可怕?那天晚上的情形您不也看到了吗?”
“哦,好像并不是一回事。”
“什么意思?”
“您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家里也看到血流遍地的情形?顾小姐有过什么不愉快的过去?”
“华医生,”夏初的表情变得严肃陌生,“我不知道李主任跟您说过什么,但您也知道病人产生的幻觉并非都是有理可循,那只是一场梦魇不是么?现在我也觉得当时不可思议呢。”
华唯鸿看着夏初将信将疑,就像是善意的一只手伸出去却触到了坚硬的墙壁。对方的内心有一座坚实的壁垒,很难让别人洞窥其中,他淡淡笑着:“我无意窥探您的隐私,只是不想重蹈覆辙。”
“或许是因为景阳,这两天我不断梦到他的死,那些鲜血都要把我给淹没了……”
“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去想又有什么用呢?”
“不,是我的错。”似乎是哭太多的缘故,此刻的夏初脸上反而没了泪水,“我一直不喜欢景阳,他就像一只长不大的小蟋蟀,整天缠在我身边说很多无聊的话。哦,你知道么?我对男人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厌倦了,只当它们是耳旁风。他越缠着我我越讨厌他。到他跳楼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错了,我为什么不能好好爱他呢?他就是一个孤独的小男孩。”
“大部分人都是孤独的。”
“我已经孤独了三十年啦。三十年,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就这样默默过去了,孤独得太久太深,像海上的浮萍,身边是翻涌不倦的海浪,身下是万丈的深渊,时刻都害怕被时间卷走被黑暗吞没,彻底坠入无底的孤寂之中。为了寻找寄生的依托我漂呀漂,漂到最后都没了知觉……现在想想我拒绝那么一颗真挚而且年轻的心是多么残忍啊!我怎么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你是无心之过,用不着这么苛责自己。”
“不,我就是残忍,残忍……因为别人对自己残忍,习惯了接受别人给的残忍,也习惯了把残忍留给别人,才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以前的感情经历有很多无奈和痛苦?”
“怎么说呢?我原本不是这样的人。那时候我爱这世上的一切,不论是美好的还是丑陋的,我想只要有一颗爱心没有填补不了的沟壑。这要感谢我母亲,她教会我什么是爱怎样去爱,可她没有告诫过我一些人是不可以爱的……我曾经深爱过一个人,一个叫‘Victor’的男人。”夏初说到这里眼中又有了深深的怅惘,仿佛陷入了更遥远的回忆之中。
“哈哈,‘Victor’?我也叫‘Victor’呢!”华唯鸿很好笑地插科打诨。
“抱歉我不能把他的名字说出来,那就是扎在我心口的一根刺。”夏初哽咽着,“他对我真的是无情。我不想回忆过去,但不得不承认自他离开之后我身上就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情。”
“哦?上次失明就是在那段时间?”华唯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不失时机探问道。
夏初凄楚地点了点头。
“他离去的那个夏天对我来说如同坠入了地狱。我无数次哀求他,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为了挽回那段无望的感情我放弃了所有自尊,一封又一封地给他写信,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街头无意识地流浪,甚至在他的房门前枯坐了一夜。那时候我把他看作整个世界,多可笑呀,真的很可笑……直到有一天我沿着一堵墙走了很久很久,从正午走到日落,走到天尽头的光线都陨落,头顶看不到一点光亮,还是没有到尽头。后来发现不是我没有绕过那堵墙,而是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