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您累坏了。”
“你要是心疼我,就专心陪着他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出来。”
夏初不禁笑了,“哪儿能这么快?”
丁吴贞把在灶台上煎着的药汤重重一搁,“想让我入土之前也看不到孙子是吗?”
顾夏初看她发火便娇笑,“不是我不想,是他不肯。他老说工作太忙,身体也不好,要不了。”
“怎么要不了?想当年我和他爸爸吃不饱穿不暖,天天出海打鱼下地干活儿,不知道有多苦多累,还不一样把他给生出来了?他就是想熬死我。”
顾夏初吓了一跳,丁吴贞竟然哭起来。老人动了怒气像个孩子,越哭越伤心,露出前所未有的泼悍,跳到门前哭着数着她这一生的悲辛。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把你养这么大我容易吗?你现在出息了,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了!”
丁吴贞对着儿子的卧房叫骂,顾夏初很是尴尬,灰溜溜地回去。华唯鸿在暗影里坐着,一言不发。
“想不到你妈妈这么厉害……”
“又一个祥林嫂。”华唯鸿叹息着。
“我是想哄她来着。”
“她心病搁在那儿,你哄她也没用。”
“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顾夏初突然小鸟依人一般挂在华唯鸿的脖子上咯咯笑着。
“这时候你还能这么开心?”
“你不是带我来养病的吗?不开心一点怎么行?”夏初长长舒出一口气,抚着他的脸颊,“我怕我的病好了,你却病了。”
“放心,我不会。”华唯鸿虽然这么说着,脸上的阴云却依旧没有散去。
顾夏初扳过他的脸,截住要竭力掩饰哀伤的那双眼,定定地看着,幽幽问道:“说吧,你是不是还在为那个死去的人伤心?”
华唯鸿的面色又沉下来,他不想将这段伤痛赤裸裸地展示给新人看。
顾夏初沉不住气了,“你妈妈为什么不肯给她下葬?”
“老一辈人的说法,死于流产或者难产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入祖坟的,因为她们没有完成子孙绵延的使命。我妈妈坚决不肯给她一块坟地,风水师说,浮葬海上可以逢凶化吉……”说到这儿,华唯鸿的声音弱了下去,那时候的他太懦弱,不知道反抗。
顾夏初眼中的光亮陨落了,她说不出一句话,良久才喃喃道:“你妈妈真残忍,还有你……”
“不,那时候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所有事情都是族中长辈做主,我说服不了他们,因为这件事我就出国了,我曾经想再也不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曾经多恨她,白兰临终前给我写过信,她求我带她逃离这个岛,可是这些信我从没有见过,后来在我妈妈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心如刀绞——”
华唯鸿话音刚落,外面一声闷响,是锅罐碎裂的声音。
夏初推门一看,药汤洒了一地,一副垂老灰白的身躯倒在地上。
丁吴贞是小中风。她的身子本就是大风过岗的垂杨,早禁不起折腾了。这一刺激让她彻底露了病根,突然间口眼歪斜口角流涎,说话不清吐字困难不说,就连走路也不稳当了。
华唯鸿悔之不迭,原本郁郁寡欢的一副面孔强打欢颜,竭力在母亲面前侍奉,希望把丁吴贞入了半截黄土的身体给拉出来。
岛上有赤脚大夫,把脉抓药是把好手,丁吴贞的身体倒是没有大碍。那大夫被华唯鸿送出了门,迎面碰上夏初,眼神却有些奇怪。
顾夏初和岛上人多半不言语,被这密集的扫视弄得颇不自在。
大夫一走,她就嘀咕。
“这老先生的眼神,怎么跟看鬼似的?”
华唯鸿付之一笑,将几包药草给了夏初。
夏初入了厨房,却听见丁吴贞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你看,大夫也给吓着了,你领她回来就是给我添堵的是不是?!长得和那个死人一个样。”
顾夏初心中一冷,那个死人?!她的心隐隐作痛起来,心魂也随之飘到海上……一条白蛇自冷冰冰的湖中缓缓冒出,吐出了红色的蛇信,在空气中咝咝作响。
“谁说的?您的眼睛不是看不清?”华唯鸿小心翼翼劝说着。
“大家都这么说,你真当我这个老太婆瞎了?我看不清还有耳朵呢!”
这时,院内突然传出一声凄厉摧心的惨叫,趴在屋檐上的野猫也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顾夏初握着汤碗的手发抖了,她想起了曾经涂抹在康德医院墙上的那些药物,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丁吴贞的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顾夏初陪华唯鸿叹着气,又将他昔日的话还给他,“你说了,妈妈有心病,她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就连我夜里也经常做噩梦……”
“做噩梦?”
“是,”夏初目光幽然,转向老房内的旧家什,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冷笑着的,暗含狰狞的,“我梦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她总是站在窗前看我,看得我心里冷飕飕的,一冷就醒啦。”
顾夏初漫不经心地说着,丁吴贞却在半睡半醒之间睁开了眼睛,惶恐不安,捶着床沿对华唯鸿嚷道:“我就说是她在作祟,你看她又要盯上夏初了!”
“无稽之谈。”华唯鸿不耐烦地披上外套向外走去。
顾夏初恍然懵懂的眼神目送华唯鸿出去,心内不由得感慨,还是女儿贴心,生个这样的儿子连句熨帖的话儿都没有,丁吴贞到底是有些可怜。
顾夏初借口去寻华唯鸿回来,抬脚出了门。
她在岛上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