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老董头死的时候,我抬过棺,他死前可是一百八十多斤的大块头。桶叔去世,我也抬过棺,从没遇到什么事儿,可是那天邪门不?一个丫头能有多重?她的棺木我是怎么也抬不起来……店老板娘吓坏了,在棺前又是磕头又是烧香,棺材这才动两步,好歹被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挪出来。”
昆山听得心惊肉跳,也从众人口中对那个白兰的身世知晓了一二。白兰幼时来到岛上,七八岁时母亲突然就失踪了,众人都以为她母亲还是贪恋上海都市的繁华,将女儿给抛在了岛上自行离开了。从此以后幼小的白兰就被华家收养,由丁吴贞当做女儿看大。华唯鸿与白兰本就两小无猜,这下子更是形影不离,在华唯鸿要离岛去读大学之前,二人就已经私订了终身。
“那丫头别说在这岛上,就是放到你们上海那样的大都市,也是出众的漂亮!”
说起白兰的样貌,渔家汉们都啧啧称赞,但昔日丁吴贞并不看好两个孩子在一起。在她眼里儿子是飞出偏岛的金凤凰,白兰怎配做华家的儿媳?虽然她把白兰视为养女般怜爱,但自从儿子去了上海,白兰的痴心就成了她的心病,她一心阻挠,想不到会酿成后来的惨剧。
白兰是在鳌江自杀的,听说她在那里空等华唯鸿数日,一气之下喝了毒药。噩讯传来,丁吴贞也病倒了,村长便受托料理后事,在鳌江就地买了上好棺材,将白兰入殓。
棺木被众人抬上船时正值中午,那月正逢出海季,数日都是风轻云淡,晴朗日明。待到了海上,天色竟逐渐暗沉下来。
“那时桶叔还未死哩,他坐在船上,仰头看天,说了一句‘丫头死得冤啊’。”
照船长的话讲,坏就坏在三叔那句话上,不一会儿,天就变了,连脚下的海水都变黑了,墨汁一样的黑,大正午的日头瞬间就没了,乌压压的云过来,都压到了船板上,那不像是云,更像倒灌下来的毒气呢,大伙儿都怕了。鳌江离琉璃岛的船程并不远,本来可以遥遥相望,但那时候别说前方的琉璃岛,四围都是一片黑寂,伸手不见五指,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黑寂中乍然爆发出沉闷的撕裂声,整个海面的上空飞旋着巨大的怪物般的吼叫,震天撼地,震得人肝胆欲裂,毛发倒竖。
大伙儿在船上乱作一团,但无济于事,船身也跟着海面摇晃起来,像个喝得烂醉的疯子。过人头的浪花铺天盖地,不多时甲板上就是齐膝深的水了,死人的棺木在剧烈的颠簸之下在甲板上动来荡去,罩在棺木上的红布早被狂风抓了去,就连棺材盖子也要被风给劈开,村长和桶叔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双手合抱,将棺木抱住推进了船舱。
“那时候我什么都顾不上,只想着人死为大,事后想起来都有些后怕,因为我在合上棺木的一瞬,看见了她的那张脸。她的眼睛微微张开,嘴巴张着,唇红得像朱砂,我和她对了个正脸,心里咯噔一下,越想越害怕,几夜都睡不着。”
“那天下午,整片海像煮沸了一样,泡沫滚滚,飓风雷电几乎把船都给打翻了,老天爷像是发了怒,大伙儿在船上被冲撞得天旋地转。”
“我们一行人都不知道是怎么捱过去的,等到了岛上,天已黑了。丁吴贞跪在栈桥上,还没等我们把棺木抬下来就哭天喊地,说是她把这丫头给害死了。棺材还未落地呢,她就扑上去要给死人梳洗,结果呢,刚一开棺盖她就嚷,这不是我们家的人,你们把谁家的死鬼给弄来了?大伙儿都气坏了,豁上命帮她把人给弄来,她还说这样的话,真不知道她的良心是不是让狗给吃了!我忍不住就朝着丁吴贞吼起来,‘你害死了一条人命还不想负责么?’”
“大伙儿都生气,白兰那丫头谁不认得?”渔家汉子们议论纷纷,“丁老太婆有些不正常,据说当年江老师失踪的时候,村里人都去海上喊魂,喊了一晚上,她喊着喊着突然就发了疯往回跑,说是看见江老师的鬼魂了,后来江老师的尸体从教堂的地砖下面被起了出来,她老头子华雄天突然就自杀了,从那以后,她的脾性就更怪了。”
村民们讲,白兰死时,丁吴贞反而跑到海边,对着海上一遍遍地招魂:“海里冷哦,回来——”这种哀呼,是给那些死在海上的遇难者招魂的,但白兰的棺木明明就停在那里,她视而不见,去海上喊什么魂?
村长没办法,只有安排几个人轮流帮她守灵。
那天晚上,丁吴贞在外徘徊,久久不归。到了深夜,火盆都冷了,盆里纸灰纷乱。守灵人依稀都能嗅得到尸身的气味,于是就商量着尽早下葬,天气湿热,怕是不久便要腐败。
棺木前的蜡烛明灭不定,众人经过白天的fēng • bō都劳乏得很,不由得恍然入梦了。突然一个人嚷道:“什么人?”
村长被惊醒,定睛一看,是桶叔。桶叔大睁着眼喊道,“我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抱着孩子出去了。”
众人都惊了,深更半夜,哪里来的白衣女人?再看那棺木,那门窗,纹丝未动,不由得悚然。
桶叔面色苍白,多年不愈的气喘病都要发作,胸膛一起一伏。面对众人的惊怪,他指着那棺木说:“里面的那个女人,出去了——”
村长简直哭笑不得,正要倒头再睡,忽然有人惊呼:“看那棺材!”
众人都无法淡定了,凑到棺材前一看,一缕暗红色的液体正从棺木的底部缝隙缓缓而出……
“棺材流血?”昆山越听越惊奇,村长说到这儿义愤填膺的一拍桌子,“华家人真是混蛋!我们仔细端量才看出来,白兰那尸身的腹部是隆起的。她平常身子细瘦,大家都看不出她有孕。”
“人死了四五天,又在海上剧烈地颠簸,所以尸身都开始鼓胀,下面全是乌黑色的血……”
昆山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华唯鸿带自己去见顾夏初的那天,他站在高架桥上对自己说:“我不开心很久了……”原来他们都是背负过去艰难前行。
这一夜,华家格外宁静。
丁吴贞的心绞痛发作得愈加频繁,这一次,她又在黑暗中陡然惊醒。
房内昏暗,透过古旧的窗子向外看去,潮湿的夜空中悬着的月幻作血样的红了。她从不敢说,自从看见棺木内渗出的那一缕乌血之后,她就堕入血色的恐怖之中。
更令她惊惧的是,窗下的梳妆镜前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那身影若鬼魂复生,幽然回首间,那双黑蝴蝶般的眼睛也是血色。
这女人分明就是二十年前死去的那个狐狸精,不,是那个勾走了儿子魂魄的鬼!那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活脱脱就是旧上海画报中的人物,连那笑都泛着潮气。
“果然是你——”丁吴贞心口一阵绞痛。
顾夏初凄然一笑,一动不动。她盯着镜中那张苍白的脸,失了魂般喃喃自语:“每天晚上她都对着我哭,我实在是睡不着,所以过来看看你。”
“我就知道是你耍的把戏!你想让我儿子一辈子都为你难受,你真狠啊!”
“还不是因为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你和你儿子为我内疚一辈子!”
“从你踏上这个岛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张画皮!”丁吴贞舌尖发麻,中风不灵的身子被寒意裹得僵毙。她颤声道:“你是回来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