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还能回忆起女子的模样,那是镇上一个失了贞受不了闲言碎语跳了河的女人。她身上泛着九品蜡在棺木前静静灼烧时散发着的光晕,与在夜色中被祭奠着香火的神像同样阴沉昏暗。幼时那难以名状的一幕,令他对鬼魂的存在少了一分犹疑。
若小鱼是带着满腹伤痛与委屈死去的,她会不会像那个幽魂一样,在忘川河边痴痴等我?
昆山的心像被重重绳索束住的臃肿不堪的蚕蛹,痛苦不堪,蠢蠢欲动,在对这陌生禁地无来由的恐慌和对江小鱼的思恋愧疚中来回冲撞挣扎着。
谁也不知道,他当年的出国并非为了抛弃小鱼,而是因为他已被江小鱼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他只对王重光说出了一半的秘密。小鱼为他流产三次,最后一次流产是在他们的冷战中无声地到来的。
一朵自石头狭缝中顽强挣扎而出的小小的石楠花,只要有一点点土壤就要顽强地扎根落脚。“有了孩子,乞讨我都不怕,怎么活不是活?”
小鱼的咄咄逼人令他惊恐,而他再也挥不起拳头了。被他折磨过的小鱼,为了腹中的孩子无比凶悍,像头随时会爆发的狮子,这一次,为了孩子,她会杀了他,她反复警告他,这让他寝食不安,有如泰山压顶。
他暗中酝酿一个隐秘不露痕迹的计划。小鱼是很喜欢水的,由此,他第一次带她去了游泳馆。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小鱼穿着一条蓝色波点无比清新的短袖连衣裙跟在他的身后,蹦蹦跳跳,像只小鹿。他们年少懵懂,手头拮据,少有出去游玩的机会。
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水晶宫般的玻璃拱顶,第一次看到那么宽阔的游泳池,她站在泳池边上看着昆山甜甜地羞涩地笑,她是不会游泳的。
他把她拦腰抱起来放入水中,动作轻柔。她的眼窝里映着玻璃窗投射进来的金色,与水上流光辉映,所有天上的星星都落入了她的眼睛。
那一刻的美,他毕生难忘。小鱼傻傻站在水中痴痴望他,他强壮有力的身体在水中海豚般来去,就在他游离她的那一瞬,一只脚无声无息地蹬离她的小腹,沉稳有力。
他没有回头,随即顺着蓝色的水纹线向深水区游去,像一只沉默的蓄谋已久的鲸,给身后的小鱼留下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与绝望。她再愚钝也要明白了,他怎么可能对留给自己的那一脚毫无感觉呢?她来不及多想,水上迅速泛起一缕血色。身体的某个部分像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涌泻出去,仿佛将那颗忍屈含卑的小小灵魂也抽离了出来。
那血散成一团团红晕,泳池边上的人惊叫起来,昆山这才恍若受惊地回头,其实他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地期待这一刻。现在想想他自己都要心惊,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他是一个多么阴冷老练的杀手……江小鱼面色苍白,张着嘴巴却没有喊叫,她看着身下被血染红的水直直地盯着昆山,嘴角渐渐地泛上一丝彻骨心冷的笑意……
她在绽着团团血色的水波涟漪上竟然笑了,那笑盘绕多年,以至于后面小鱼如何晕厥,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流产的情形他都记得模糊不清,唯有那笑,随时可以穿透黑暗飘至他的面前。
他怔怔靠在床头,回味那一刻的惨烈,耳边不知何时响起了唱诗班的声音,头顶的天花板上吱吱嘎嘎地响,仿佛有诸多人来回踱步,叹息声若琴弦余留的颤音。这座教堂的面目愈发冷寂可怖了。
初来乍到的新鲜感早已淡去,白天在岛上闲逛时栈桥上那所渔家餐馆的老板再次提醒他,在岛上找一户渔家借住并不难,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现在,他有些后悔了。
突然,一声凄厉的嘶喊破窗而入,昆山几乎要跌下床去,那嘶喊饱含惊恐与痛楚,足以撕裂每一个人的心肺,这不是人发出来的声音,分明是鬼泣。昆山面色苍白,拧亮床头灯。
窗外突然射进一道白光,一个人影悬在窗前,身形阴柔,沐着惨白的月光,纸片儿般朦胧。“小鱼,小鱼,是你吗?”冥冥之中莫非天有神应?昆山不知为何会如斯嘶喊。他一跃而起,推开窗户,山风飒飒作响。
好多东西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这岛本就温暖潮湿,腐烂的动植物堆砌于林化作点点萤火在地上团团舞动,甚至飘进了窗户,在他眼前闪着鬼魅的光。
那纸片儿在蠕动,昆山悚然一惊。
纸片儿渐渐清晰了,竟然是一具人的躯体!悬在空中,向他逼近,动作是僵直的,没有半点生气,在夜色中发出惨白的光。
“谁?!”昆山大叫起来。
没有回应,可怕的死寂。
那是一具僵硬的尸骸。一个女子,她的身体竟然是赤裸的,只有一双脚上套着一双红色的芭蕾舞鞋。昆山看到那双鞋几乎要尖叫,色泽陈旧,也是泛着九品蜡般淫黄的微芒!他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强迫自己向上看去,顿时形神要分为二体了!
……
“昆山,昆山……”有人在叫他。
不知道昏厥了多久,昆山慢慢睁开眼睛,一个东西在床下蠕动,一个人形的未知物体,头发很长,盖住本就模糊不清的脸。她一边向他爬着,一边伸出惨白的双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终于她摸到了,发出凄厉的鬼泣。那是一个近圆的物体,它把它缓缓放在了自己断开的脖颈上。昆山瞬间看清楚了,那是一颗人头!女尸将头发挽起慢慢站了起来,一具极度腐烂恐怖的面孔瞬间呈现眼前……那是小鱼么?
昆山抄起烛台向那东西抛去!那颗头颅铿然滚落在地。断头女尸凄厉地哭喊起来,猛地向他扑了过去……
华唯鸿在床上听完昆山这些似梦非梦的梦中梦,笑得喘不上气来,“你太有想象力了。”
“我觉得那不是梦,是我看到了,那些鬼魂,那个教堂有问题。”昆山惊魂未定,还在恐惧之中,“一个穿芭蕾舞鞋的女鬼,她在教堂里面游荡,我看见她不止一次。”
顾夏初端起华唯鸿的药轻轻抿了一口,味道苦涩,她幽然道:“我也看到了,告诉你你却不信。现在昆山也看到了,你该相信了吧?”
华唯鸿苦笑,意味深长道:“鬼再可怕,也没人可怕。”
夏初眉头轻蹙:“我听说那个教堂死过人,一个上海来的女知青,生前是上海很有名的芭蕾舞女演员,长得非常漂亮……从那以后教堂就开始闹鬼。”
“谁告诉你的?”门外响起一声断喝,拄着拐杖的丁吴贞目光虚无,眼神却凶狠,“谁闲着没事儿乱嚼舌根?”
“岛上人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你也不能跟着瞎说。”丁吴贞的铁木拐杖磕得石板地铿铿作响。
夏初垂下眼帘,含笑不语了。
昆山看着夏初,她温柔得体,无可挑剔,但却总有种锋芒暗藏时而灼灼令人心畏的味道。再看华唯鸿,也是面有阴色,忽然觉得今日的来访还是不合时宜,便有起身告辞之意。
夏初见昆山踌躇,笑了笑,凑近他低语道:“明天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带你一起去看海上的日落。”
昆山笑着答应。
暮色四合,昆山独自一人又一次去了岛东。
夕阳落脚处,白鹭绕着红霞飘飞,深深浅浅的绿茅给荒坟浸染柠檬般清新的香气。
突然,肋下阵阵作痛,他按住痛处找一块柔软的草地仰面而卧。行到了人生虚无处,他却找不到江小鱼了,或许她正在天上某处静静俯视他,不,或许她的亡灵一直跟着自己,寸影不离。想到这儿,他抬眼四顾,但除了海崖壁下那几艘朽烂的船只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具裸棺,没有半个人影。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上次随心而至,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与这个地方格外亲近。
不知过了多久,凉风将他吹醒,他悠然转目,陡然看见一双大脚悬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