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行人往来,春来医馆的帮工卸下门板开门,路过的车马喧嚣的声响就传进屋里来。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右手背在身后,迈出门槛和左邻右舍打招呼。十岁左右的女孩拿着笤帚扫地,她和柜台之间,洛清然穿着朴素整洁的青灰色布衣,往仙龛里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老大夫姓韩,春来医馆原本是他家的产业。
韩家世代行医,祖上开了这家医馆,虽是家学渊源,却不是什么名医世家,靠着给邻里街坊医治头疼脑热勉强养家糊口。
京华繁华之地,城中名医众多,韩家几代下来,医术始终是半吊子,也不擅长经营,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因为家贫,韩老大夫的原配抛夫弃子改嫁远走他乡,韩老大夫一气之下,也不让儿子学医了,送进了洛家商铺当学徒。
韩老大夫的儿子名叫韩树,因为会识字算术,被商铺的掌柜看中,送去账房学管账。
如今韩树已经年近四十,管着洛家名下两处产业,娶妻生子生活美满。
原想接老爹来享享清福,结果韩老大夫嘴上不明说,心里还是舍不得祖上传下来的基业,春来医馆的门庭一天比一天冷清,老大夫就跟门前落了灰的石狮子似的,打死也不挪窝。
去年洛清然回家之后,提起想要自己开设医馆,四处寻找合适的铺面时,韩老大夫年高生病,也支撑不住医馆了,正要将店面盘出去。
从韩树那里得知事情经过,洛清然买下医馆,以自己年纪太轻镇不住场面为由,请韩老大夫继续坐堂看诊。
韩老大夫病了一场,想是看开了,脾气也随和了许多,一口答应洛清然,只求他不要摘老医馆的招牌。
春来医馆老招牌没变,只把大堂旧的仙龛撤去,换了一座新的。
旧仙龛拜的是医馆药房常常供着的除祟仙君,新仙龛依旧,只是换了一幅仙君画像。
韩树的女儿,韩老大夫的孙女韩怜怜扫净了地面,抬头看一看香烟缭绕之后仙君的画像,道:“别人家供的除祟仙君都是乘云驾雾百花环绕,又年轻又俊美,只有咱们家供的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一点都不好看!”
洛清然还没有说话,韩老大夫斥道:“小丫头家家懂什么!供奉仙家们的画像是为了震慑妖鬼,以前的画像不是孔武有力就是端庄肃穆,六年前斩邪仙君真身降临,被人看见是个俊美青年之后,诸位天君仙君的模样才都改了。要我老头子说,真是多此一举,斩邪仙君是俊美不假,也不见得所有仙君都生得好看!”
韩怜怜不买她爷爷的账,小姑娘一噘嘴:“你又知道除祟仙君就长得不好看了?”
祖孙两个有来有往地斗嘴,洛清然微笑着听,拿细绢认真擦去仙龛上的浮灰,望一望里面的画像,对上画中的仙君无悲无喜的目光。
神思一恍,洛清然忽然受惊似的后退一步,视线从画像上移开。
他定一定神,在引起旁人注意之前,连忙把杂念清出脑海。
左右邻居都知道医馆现在的东家是洛清然,昨天发生的意外瞒不过众人,今天医馆开门,来找韩老大夫拉家常的邻居明显多了不少,更有不少成天走街串巷的闲人围在门前探头探脑。
婚礼昨日取消,今天他就表现出异样,难免叫人心里嘀咕。洛清然不想被人揣测,竭力表现得一如往常,只当昨天无事发生。
在沈家看见那些画像的事,他也还没有告诉任何人。
才看见画像时,他以为是沈家专为祭拜斩邪仙君设立的祠堂。
然而马上就知道不是,那间房间怎么看也不是祠堂的布置,而且画像里的仙人动作神态无一重复,大大小小不下百张,每张画像上还有题词,落笔郑重,款款诉说相思之苦。
洛清然认出是沈辞的笔迹,也知道沈辞会画画。
去岁夏初,两人刚互相表明心迹不久,沈辞就曾以练笔为由,为他画过一张肖像。
那张画沈辞说画得不好,只让洛清然看了一眼,就自己带了回去。
洛清然再没有见过那张画像,倒也没有在意,可在那间房间里,他却看见了一张相似的。
画中人同样倚窗而立,望向画外,似是正对执笔之人微微含笑,目若有情。
眉目改了两笔,就相似而又不同了。洛清然记得,沈辞为他画的那幅画像里,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蓝布衫。改过的画像中,那人一身白衣若仙,腰上也添画了一柄斩妖灵剑。
画像旁边亦有小记,洛清然读了,上面写着作画之人不敢冒渎仙君,是以一直不能想象仙君动情之态,终于遇见一人,眉目与仙君相类,宛然一笑,如睹仙君真颜。
洛清然当场就想把画撕了,勉强忍住,再没办法在沈家继续待下去,等不及见沈老夫人,一步一步如踩在云端,浑浑噩噩离开了沈家。
一夜辗转未能入睡,慢慢冷静下来,洛清然就明白,是有人故意要他去那间房间,看见那些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