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作镇定,也无法推测沈问究竟看透了她几重。
沈问看了她一会儿:“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是。”姜满垂下目,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沈问道:“你说你是我亲口夸过的东西,这话不对。”
姜满一顿,仍是低眉顺眼。
“我这人讨厌赌咒发誓,讨厌口无遮拦,说到底,这讨厌的,便是夸大其词。”沈问的口吻向来很笃定,这种时候,话语背后更隐含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好像她所说的就是事实——好像只要话经由她说出了口,必有应验的一日。
“抬头。”她命令道。
姜满根本是无从违抗。
沈问的目光追过来:“你对自己的长短好歹也该有个数,我说你貌美,不过陈述于事实。我知道,你姜消酒是个重视德才的,但一副好皮囊能额外谋得多少好处,你心里当真没有过计较吗?”
姜满不自觉地躲了躲,但沈问命令在前,她便是不敢看她,也要看她。姜满道:“一般糕点,盒装与纸包的,价钱尚且不同,何况是人。妾身想来,能卖出个高价,总不是坏事。”
“这便是你错的第二处。”沈问睫毛轻轻扇动,目光短暂地落到了桌面上,像是已猜中了姜满纠结的十指,忽然又抬头,“你我之间所牵连的不过一纸佣赁、数张欠条,我要真将你当个物件随意估价,你去衙门告我,那堂上坐着的尚且不敢向我偏私。插标卖首,是不得已;自甘比拟为一般财物,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姜满没答话。
她拿那种谈论物件品相的语气点评自己,可就是昨日的事。
这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姜满再是健忘,忘了具体的语句,却不会忘了她的态度,她的神情,她的居高临下。
敛去自己所思所感已是姜满的极限,但若要在这等折辱之上,再说些奴颜婢膝的违心之语,她似乎还办不到。
“年前吴游送来一批书,其中有本叫作《同愤录》的,得来得很辗转,内容也有趣。”沈问的眼神仅在她眼中轻轻一点,像水鸟掠过平静的湖面,涟漪渐渐波及到了岸边,“但你还是不要读的好。”
姜满犹豫着问:“不知这书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靖康耻。”沈问面容几无波澜。
姜满心内如受鼓擂。
“按我朝刑统,卖妻鬻女乃是触犯律法之事,典妻者,妻子可以与之和离再嫁,若是略卖妻女,少说也要徒刑三年。你可曾想过,为何在那赤贫之家,这样的事却屡禁不止?”
姜家只雇有中人作保的良家,这为人略买、为奴为婢的,对姜满来说十分陌生,远得就像是书上的事。她顿了顿,道:“依妾身猜想,是不得已的缘故。”
沈问摇摇头:“是官家带头典妻鬻女的缘故。”
她这一句话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船上连同船夫四个虽都是自己人,可如今小舟到底行在湖上,稍不留神,恐就被谁听了去。
姜满极为讶异,正要劝阻于沈问,那人已再度开口:“据此书所言,当年为赔偿金军,以宗室妻女抵债,帝姬每口折合黄金万两,寻常良家女,也可换千两白银。照此计算,雇佣你却来得很便宜,区区两百贯就打发了,你说,这是何缘故?”
姜满微怔,垂了目:“卖与金人,何其屈辱,公主千金之躯,民女良家生人,插了草标,不过是羞辱于我大宋,价值自不能与如今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