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远不及亭下沈问明艳。姜满望了一刻,只觉得她的悲喜,实难揣摩。
方才在廊下遇见明明还有一副好心情,为何回到自己院中,她的愁绪,又如此深重?姜满觉得错在于她,是自己不该去看那《文选》,若不是因着她,沈问哪里又会有这样一番感慨。
可这始作俑者,半点责罚却也不曾受过,姜满看她,愈发明目张胆,仿佛行无所忌,仿佛她的僭越只是理所应当。
沈问的手指轻轻搭在酒杯上,眼帘一掀,望过来,把杯子复又放下,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姜满知道她是不满于她的自作主张,盗钟掩耳似的垂了目,斟酌地拿起酒壶,只往杯中滴了两三滴,于是扶着壶口又将手中物什立好了。
沈问的双眼一下子捉住她:“这就是你倒的酒?”
端看杯中,仍是半满状,较先前几无区别。
姜满道:“想来明日女史还有要务在身,可不能贪杯。情志最易影响酒量……”
“姜消酒。”沈问喝住她,声音较以往还要冷上几分。
无须过多言语,换作往常,在这威压之下,姜满已是该下跪告罪的了。
但她没有。
非但不肯认错,姜满竟又斗胆往前,视线缓缓朝上,最后望着了沈问。沈问表情中已然失去了笑意,眉眼极深极冷,像深宅大院,像侯门宦海。
姜满未曾退过一步。
却听她道:“女史的身体若有损害,痛心的是千百人。对于主家的喜怒,妾身从无刺探之意,然而古人的愁绪、未展的抱负,总会引起今怨。凭吊古迹如此,对比古今亦然。小酒怡情,醉酒伤身,只愿女史珍惜于这副千百人挂念的贵重之躯。”
“我要是疯了瘸了的,这临安府开心的又岂止于千百之数?”沈问看了看她,阴晴不定,“你倒会说漂亮话,口口声声不去刺探,然而你这言语,你这行动,若说不是窥探于我,又是什么?”
“旁人如何去想、被什么蒙蔽,实乃妾身力所不能及。”姜满回望于她,“但若诚心劝诫,为女史采用,以至于分毫无损,却是如今的消酒或可一试的。”
沈问一时不答,眯着眼睛,扬起下巴:“话也不让说,酒也不让喝,这就是你奉行的本分、你的主仆之道?”
姜满微微低头,只能看见她唇角的弧度,道:“是。妾身惶恐。”
沈问端起酒杯,嘴唇轻抿。她的脖子似乎略有起伏,但大半的风景都被衣领挡住了。姜满见她终究是喝了那半杯酒,略略感觉到安定。
却不想沈问下一句就是:“你痛心吗?”
姜满眼神凝在半空之中,被蛰伏已久的沈问在眨眼间捕获。她无从知晓自己那一刻的表情,只是见到沈问眼神的内容一下子变换了,像深厚的乌云遮蔽了满月,而后又被撕裂得稀薄,月色破空而出,挣脱夜风,挣脱夜空。
今晚不曾见到月亮,姜满眼里的,唯独沈问一个。
“不喝就不喝吧,我便做一回齐威王。”沈问拿了筷子,在杯中蘸了蘸,举起来,“邻居的私酿,尝一尝?”
“多谢女史。谢郎中说了,妾身不能饮酒。”姜满垂着目,不肯抬头。
她说她是齐威王,姜满便是邹忌了——那个问出“我孰与城北徐公美”的邹忌。姜满总觉得这比方不怀好意,邹忌有妻妾、宾客的所求,姜满得以被人垂青的,只有一副皮相。
她却不像邹忌,只像徐公。
“尝尝。”那筷箸仍停在原处。
一滴酒落在桌上,洇湿了绒布。满桌佳肴晦暗难辨,一缕酒香却由此扩散开来,姜满只觉得它绕过了梅香直抵鼻腔之后,稍有些犹豫:她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因为守孝,第三次违逆沈问的心意。
凶服已除,一份孝心,存在心底也就是了,不必拿出来叫人看见。姜满看向沈问,夜色全然地沦为她的陪衬,沈问比平常看上去还要雪白两分,那双眸子落在精雕细琢般不偏不倚的位置,恍惚间,她还以为她在发光。
沈问眉梢微微挑起,姜满知道她的耐心要耗尽了,于是一口含住。
橘子味?
姜满轻轻吮着,筷箸上残余的黄酒早就被春夜水榭下的微风夺去了温度,酒香虽仍是性温,冲在最前的,却是这抹喧宾夺主的橘子味。好一个风味渐进的酒种,舌尖感受到的层次极其复杂,这原本是烧酒才能办到的事,黄酒本不易醉,又才热过,原应是温和的,又缘何能够呈递出如此繁复细密的味道?
她还要再品,可惜这一滴酒大半落在了绒布上,姜满此刻只能尝到很轻的木头味与皂角的涩味。筷箸微微颤动,姜满不察,望过去,沈问也看着她。
沈问好像一直在看她——但她由始至终都是这般的眼神吗?
姜满嘴唇轻轻一松,沈问收回了筷子,放在一边,别过了目。
周围仿佛着了火那般,万事万物都在一片冷寂里燃烧起来。原本忐忑着的分明是沈问,她那样善于掩饰喜怒的人,几个来回间心事毕现,足以想见内心何其震动:可姜满竟觉得,自己后来居上了。
她绝没有怀着旁的心思,至少与沈问对视以前,姜满不曾想过其它。一直到她望见沈问变幻陌生的神色,沈问眼中的隐忍——那份隐忍,像一团青色的火焰,姜满这才后知后觉起来。
她终于有了自知之明,终于晓得自己闯下何其大祸。
姜满吃了沈问的筷子。
当了沈问的面,她竟从她的筷箸里吮吸着一滴冷却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