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焦灼,树影、石花、荷叶,最后是整座池塘的死水,一切能够燃烧的、不能燃烧的物什都滚烫了、沸腾了,姜满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像风在丛丛花叶间煽风点火,又好像被点燃的是轻罗、是纱帐,是她的裙摆,最后连中衣也荡然无存,她所着寸缕均被火焰吞没。
到最后,姜满以为自己浑身赤/裸。覆盖她的只有羞耻,可如今叫她燃烧的,又是什么呢?
她顺着火焰望过去。
姜满只觉得自己的胆子越来越大了。那是个欺天的人,几次争夺间,既讨回了性命,她又如何能够不大胆?
沈问紧抿着唇,眉头微蹙,若不知前情,姜满还以为是酒与风惊扰了她,叫她夜里犯起难熬的头痛来。眼下她一定受着某种挑衅,某种煎熬,但其中缘起,却又不像黄酒,不像夜风。烛火下,姜满亲眼见到她的耳朵变得粉红,仿佛是酒染的。
只是不知这染红了她的酒,是那邻家的黄酒,还是她姜家的消酒?
沈问像是被她盯得不耐烦了,眼神杀过来,几乎是要吃了她。
姜满按捺着加紧脚步的心跳:“好酒。多谢女史赏赐。”
嘴上虽这么说着,一双眼睛,却又不甘示弱。
沈问清了清嗓子,右手径自过来将那酒壶取了,不再要姜满来斟。她倒了七分满,送到唇边,顿了顿,却又只抿了一口,道:“比你家雪溪,如何?”
姜满说了实话:“此酒别有新趣,但比起雪溪,尚有不如之处。”
“笑话。”沈问睐她一眼,“黄酒拿什么与烧酒相争?”
“既是女史命令,便没有什么争不得的。”姜满垂着目。
沈问气息微微一凝,忽笑道:“你好巧的一张嘴。”
姜满顿了顿,说:“承蒙女史垂怜。”
沈问告诫般地睨向她,姜满未曾躲开,不知是不能发作还是不愿发作,沈问睫毛一垂,不再看她,久久没有言语。
此刻她晓得自己为何不是城北徐公,而非得是邹忌了。
只有邹忌才能入朝,才能面刺、上谏、谤讥,惹得君王不悦,却又仗着昳丽的形貌,次次全身而退。
姜满不知如今齐威王怀念的是谁,要将她比拟作的,又是何人。她虽未经人事,一场幻觉,却叫灵敏的姜满嗅到了其中三昧。
难怪如此……
难怪沈问看破了她,不笑她想法的荒唐,只恨她自化于物。
沈问唾弃姜满那以色事人的念头,可在她眼中,姜满又确实是一抹颜色:一抹可以侵吞的颜色。
她果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姜满看她,像在观赏春雪融化。
那个女人是谁?
沈问揉着眉心,半晌,忽地转过来,视线正巧与姜满撞上。姜满仍然没有避讳,这叫她愣了一瞬间,但沈问的神色极快地就又流畅起来。
她的轻佻与倦怠,此时都像极了掩饰,只听她道:“今夜为何跟到此处?”
“因为女史想要消酒如此。”
“你凭着什么来断言?”她微微扬起头。
姜满垂了目:“凭消酒的本分。”
沈问看着她:“你的本分?”
“回女史的话,”姜满道,“为女史分忧,正是妾身的本分。”
沈问的眼神,无可奈何。
那神情就好像张扬跋扈的她终于踢到一块铁板,偏偏她刺不破、砍不穿,只得自己与自己赌气,分明知道破绽在何处,却又因故无法痛下杀手。姜满知道她待她是特别的,从前只怕她下了这个杀手,担忧那时日的远近,担忧她误触她的逆鳞。
而今,姜满却只想知道那逆鳞在何处。
她想知道她无法痛下杀手的缘故,想看清沈问的城府,想止住自己日益放大的、如昏头般膨胀的胆量。
那一滴橘子酒,在姜满心中渐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她的知觉又实在是太精准、太敏感了,姜满稍一品味,根本做不到自欺欺人。
她内心有无从压抑的酸涩正向四周扩散。
却见沈问望着她,缓缓开口:“如此,既要为我分忧……
“姜消酒,你今夜就留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