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问发过话,几人便往事发地去。门外候着的侍女早已有脚力快些的去传唤,姜满只觉得眼皮忽跳,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她缀在沈问之后,与吴游较近。董管事的背影就在眼前,能看着他的动作,不叫人暗暗有被窥探拿捏之感,多少才能安全些。
吴游低声道:“姜家娘子今日可要稳住了。”
姜满点点头:“没做过的事,妾身自不会认。多谢吴大哥提点。”
吴游看了看她,沉默片刻,才道:“怯懦之人,最难入人眼。知礼,知节,知道。小生与娘子共勉。”
他看的是沈问的方向。
姜满闻言有些恍惚,脚步险些慢下来,但她只身形微微一滞,极快地就又跟上了,想来不曾叫旁人看出什么。
吴游口中的“人”,自然只有沈问,可所谓礼、节、道,又在说什么?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暴雨前近水的虫鸟,已提早感知了大事发生。
沈问在书房传的刘全,乃是护院出身,后随董管事左右出入,在各处都讨了个面熟。他威猛高大,面对面说话,总感觉像是面临着一座黑铁打的浮屠塔,姜满对他有些莫名的害怕,几次招呼都离了一丈出头,已远远超过男女大防的距离。
比姜满更慌的一定是董临渊。先前说要传刘全,姜满瞥过他半张脸,只见董管事的血气好像一瞬间被抽干了,满脸只剩浓重的孝色,又有数不清密密麻麻的青紫从苍白中泄漏出来,他的脸皮就像包不住火的纸一样。颜色恢复之前他的神情就已如常了,那一瞬的僵硬仿佛只是姜满的错觉,谁也没看着,于是谁也不能为她作证。
真是他指使着杀了丁香?就因为人家叫了一句冤?
姜满不由自主抓紧了衣襟,又安抚似的用手指一遍一遍抚平。
她不知这算个什么做派。
先前只觉得这桂隐园在董管事管辖下,各处职责分明,井井有条,又想沈问那般性情,必不会过问得太细致,许多小事能办得如此漂亮,自然就是董临渊的功劳。
后来她渐渐发现,怀楼、思久,位置虽高,与董管事却像井水不犯河水那般,听了他做的那些个贪小便宜的事,得知沈问的为难,又遇他监守自盗东窗事发,姜满对此人,便不大看得起,只觉得早走早好,却不知沈问何时才能下定决心。
沈问治下竟容了董临渊的一言堂,稍有违逆,就是喊打喊杀——这也算是她的宽宏吗?
姜满望向前方被人也被风簇拥着的身影,愈发看不透了。
这间耳房原本就少有人来往,墙角、缝隙间处处都是没有彻底清扫的落叶与污泥,想来平素打整得就很潦草,井盖没盖也迟迟未能被人发现。原本只是略显萧条的景象,因井边散落着几许祭奠钱纸,又有浮动的人心,明知道此处有无辜之人丧命,再看去,哪里还能平静如常?
刘全过来的时候,身侧跟了两个青壮男子,虽没与他有什么肢体接触,两人跟得却是不同寻常地近,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处异常。
他脸色不大好,宽阔见方的嘴唇紫中泛着白,见了沈问,拱手行礼,但不曾另外与他人招呼:自然也就不曾招呼于董临渊。
何氏一家来得更晚些,到近前时,那何先生家的已泪流满面,叫他家大姐搀扶着,颤巍巍行了礼。分明正当壮年,因头发像一头枯萎了的灰草,姜满望向她,恍惚间却像望见了衰败垂死的一条性命。
沈问给何先生家的赐了座。这院里连张沈问自己的座椅也没有,那何先生家的哪里又敢坐?于是推辞不受。沈问也不开口,亲自扶她坐下,转回身,冲刘全抬了抬下巴:“交代吧。”
刘全眼珠乱转:“请女史恕罪,小的听不明白女史这吩咐。”
沈问有点不耐烦,瞥过董管事一眼。
董临渊收敛着神色:“女史,这刘全是日夜跟在小人身边的,即便有哪处疏忽,周围人总也……”
“你管shā • rén叫疏忽?”沈问眯了眯眼睛。
却见何氏一家闻言均是面色僵硬,董管事抢白道:“事关重大,还请女史——还请女史,说话时,为小人等留些体面。”
“你赤口白牙指证我的人的时候怎么没想着给她留体面?”沈问道,“怀楼。”
“是。”怀楼福了福,从袖中取出薄薄的一张纸,就着日期远近,开始盘问。
姜满微微发怔。
这是沈问今日第二次说她……她是她的人了。
虽明知道沈女史并非那个意思,姜满不防备地忽然听见了,仍觉得双颊微微发烫。她只没料到沈问要的那个体面原是留给她的,姜满以为作为“她的人”,自己不过是一羽依附在沈问身上的浮毛。
怀楼问得很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又自有一番笃定,仿佛早已认定了事实,只等犯罪者幡然醒悟,痛陈心迹。那刘全稍有前言不搭后语或是慌乱、含糊之处,怀楼便反复盘问,言语间,好像她比刘全还要清楚他究竟犯下了怎样的过错。
姜满原本就站得近,只觉得很神奇。这事是怀楼全权负责的,就是这几日,人都愁得吃不下饭了,据说那仵作行人也是一筹莫展,自觉已尽了力,没个突破,正与怀楼商量着能否再去仵作行搬个救兵,只不要将他暴露了去。
怎么只过了一晚上的工夫,人就改头换面,信心非常了?
她不动声色,极快地碎步挪了过去,没叫任何人察觉。
只见怀楼手握纸张上写着:
“疑蒙死”
“无外伤”
“疑死于三月初二掌灯后到三月初三天明前”
“无撬锁痕迹”
“近来赌得很大”
“领了新皂衣”
最右边还有很匆忙的一行字迹,写道:
“董全程知情”
姜满心下了然。怀楼什么证据也没有,她在诈他!
她悄悄往沈问看了眼。这是个什么人,手头一点实际的也没握着,竟敢如此大开大合,径直将人领到现场指认。若是个素质强的,梗着脖子不肯承认,她还如何收场?这事半点着落没有不说,沈问届时必然颜面尽失,她要再立威,虽是主家,却也很要花些功夫。
她怎么敢呢?
沈问脸上少见地敛了笑意。她睫毛轻垂,目光落在一角,像在看被按到了地上的刘全,又像透过他,窥探某种万里之外的光影。姜满不由得多望了一时,沈问既不愤怒也不吃惊,她的神情太寂静了,仿佛是风全然消逝后沉睡的树林,又像枯瘦的山峦之巅,不曾动摇一步。
沈问在和人性dǔ • bó。
而不知为何,她却有必胜的把握。
分明只是反复的盘问,连一句潜在的威胁也没有,怀楼重复她每一个猜测,如得证实,就再进一步,每一句都建立在此前的所获之上,满口都是虚言,但却一个字一个字给踏实了。刘全已词不达意,强弩之末,眼看就要交代。
塔一般的人倒在地上,却像蠕虫般招人厌烦,招人毛骨悚然。
那何家的大姐已是悲愤难填,怒眼瞪着刘全,气得咬牙切齿,双拳紧握,被那何家老二与男丁死死拖住,可目光不曾转移一瞬。
刘全好像根本不敢往何家人的方向看,他支吾着,起先声音很低,谁也没听清。正当怀楼逼问的时候,他忽然提高了声量:“管事——是管事他——”
“女史,请恕小人直言。”董临渊站出来,一拱手,头埋得很低,“这怀楼姑娘说得言之凿凿,其实又没个实证,好话坏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尽了……”
说话时,他看向怀楼,声音微微一滞,又才慢慢道:“一人之言,没有证据,恐怕算不得准。”
怀楼压根没有搭腔,一个眼神,似乎也只是出于主从的礼节。
姜满暗暗留意。这要是她,恐怕要同董临渊争辩起来。怀楼虽占着理,毕竟手头是虚的,天大的牛皮一戳就破,哪里能不谨慎些,将处处都看严实了?
她却当真没有畏惧之意,仿佛手握的就是真理。
这底气来自于沈问吗?她默默转向女史,可沈女史睨向董临渊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失心疯的人,面露谨慎,嘴角却有底色一般的笑意浮现其间。
她又在笑了。真玄妙啊,姜满看了她笑,心中感知到的,是五味、是万物,唯独不是讥讽、嘲弄、对失败者居高临下的羞辱。
姜满看她笑,仿佛是看她发怒。
沈问没有开口。董管事方寸已乱,仍强自镇定,说话时拖长了声音,通篇废话,意图延缓。终究是摸爬滚打多年的人,他许是自以为渐渐找回了局面,复又拱了拱手,道:“依小人所见,为求谨慎,不如将桂隐园全员摸查一番——”
“董管事。”怀楼插了话,“此事,小的上个月就做过了。”
董管事偏了偏头:“姑娘未曾查出姜家娘子的嫌疑,可见这摸查并不彻底。”
沈问一声冷笑。
董临渊顿了顿:“女史,小人斗胆一句,不可偏听偏信啊。”
姜满有些站不住,只想开口与这信口雌黄的无耻之徒辩一辩是非黑白,但她强忍住了。
人家何氏一家,先是顶梁柱身故、被董管事出于一己私利无端诽谤,后又有小女儿无辜惨死,血亲目眦尽裂,又悲痛欲绝,如此百感交集之时,尚且没有失去礼数,沈问不开口,便只候在一旁,连句唾骂的话也忍着。姜满若站出来,辱没了自己不说,也愧对何家的这一份忠心。
她想起吴游的提醒,不由感激地望了望他。吴游看向风暴中央,神情严肃,面露专注之意。
“董管事这话却失了体面。”怀楼微微一笑,脸色忽变,“您也敢教咱们女史做事?放肆!”
他敛了色:“小人万万不敢。”
“如今当着苦主的面,就叫你说一说。”怀楼右手轻抬,引向姜满,“这姜家娘子做了什么惹您忌恨的事,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要被说成是害命的歹徒?”
眼见董临渊正要开口,怀楼才忽地出声,复又打断他:“您可想好了再说,莫做那诱使蒙蔽之举,叫人偏听偏信。如此行事,可就不美了。”
这叫他乱了一瞬间。
“女史,”董管事开口,而后转向何先生家的,打了个千道,“弟妹,丁香失踪以前,有许多人目睹,她正是与姜家娘子说话,而后又被带去了僻静处,此后就再无踪迹。丁香不幸命丧井中,这姜家娘子住在南边,平常都不到北边儿来,偏偏就是那一日主动到正房请命当差,借着女史的威仪,为自己作掩护,后半夜又在园中走动,黑灯瞎火的,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他指着姜满,却只看了她两眼,目光又乱窜着,一会儿看着沈问,似乎也觉得看不住——一会儿看着怀楼,复又转向姜满,左右流转间始终找不到依托。他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在这指证的动作上,以至于指尖都微微颤抖,言语带着狠意,却不如这手指有力:“这小娘子虽是体貌纤细,楚楚可怜,可不能因此就轻易放过,不去严加查处。谁知她究竟是个什么心思,那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