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躺到床脚来了。
姜满心脏忽地一紧,险些以为自己是心疾发作了,她按在胸口,发觉一切如常,大气不敢出:“回女史,到中瓦子一带转了转,还去瞻仰了皇城。怀楼姑娘请妾身在五间楼用了饭,此外,又用了几种新奇点心,是妾身从前在建康不曾见过的。”
“嗯。”
沈问就仿佛在姜满枕侧说话一般。
她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又道:“大内的青瓦颜色质地都好。”
“嗯。”沈问很耐心,忽问,“橘子好吃不好吃?”
姜满一怔:“很好吃。”
沈问道:“怀楼可找不来四月间的橘子。”
姜满这下是彻底烧糊涂了,这话压根不晓得如何回应。她是想说,这贡橘乃是她给自己预备的吗?
姜满不愿暴露她曾听到早晨沈问对怀楼的嘱咐,只支吾道:“多谢女史。”
“嗯。”她的音调又低落下来。
“去看戏了吗?”沈问难得多话,却只问些家常事,“临安城里好多家傀儡戏,什么样的花样都有,想来总有你瞧得上的。”
“今日不曾去看。一路主要是吃了玩了,怀楼姑娘惦记着妾身说想逛逛书坊的事,回程又带着去了棚桥。妾身今日是头一次见到那书棚本的出生地……”姜满说得慢,又说得细。沈问的呼吸就在耳畔,她慢慢说着,便听得呼吸渐渐平缓起来。
姜满止住声,却不想沈问立时就开口,不见半分睡意:“之前怀里捧着的就是今日所得?”
姜满愣了愣:“女史原来是看过了妾身的?”
沈问不说话了。
姜满不觉一笑,道:“是。因囊中羞涩,几番拣选,只得了一册《霜花腴》。”
“你怎么会读殷野泽的词?”沈问声音中提起了两分精神,默了默,又道,“此人用字考究、浮华,拘泥于小情小爱,同香山居士,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闲来读一读也是好的,世上诗词之道,不止乐天一种。”
沈问低低应了一声:“如此。”
片刻,她又问:“你为何没有钱?”
姜满顿了顿:“女史可还记得妾身为何来园中伺候?”
沈问道:“明日去账房支一些花销银钱。”
“无功不受禄,请恕消酒不敢受。”
“你不是在此劳作着吗?”话音未落,沈问已然开口。
姜满知道她是不满于自己拂了她的好意,却说:“如今在此,是妾身心甘情愿,算不得劳作,自不会受禄。”
沈问气息一滞,竟像是被她难住了。姜满头一回在这口头打仗上占到便宜,很是吃惊,却又不敢得意。
她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直白太甚。沈问同她说话,向来是一分言语七分深意,那日送还斗篷,她讲得那般隐晦,沈问不仅立时就听懂了,还借力打力告诫于她。姜满不曾有过什么痴心妄想,她也知道自己是不该,更不能试图顺了自己心意。
也许今夜真的只是个梦。
天亮以前,梦中的沈问,都会纵容于她。
夜梦维持了它漫长的寂静。过了好久好久,姜满的身体僵硬酸痛起来。她终于知道为何从前侍女在床脚侍夜、她命人后半夜躺着歇息,没一个是真心推辞的:这差事委实折磨人,因在床边,稍有动作都会惊扰了主家,要想当好差,只能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姜满却甘之如饴。
沈问还不曾入睡,偶尔便打破寂静,确认她人还在此。
她问一次,姜满就答一次,不厌其烦。一帐之隔,成了她们间能拥有的最亲密的距离,姜满望向烛光,而沈问又能看到什么呢?
也许她早已阖了目,眼底剩的唯有一片黑暗,也许她是侧躺着,蜷着身体,等候睡意。
沈问也可能是在看她,看她在帘帐上落下的、似她非她的倒影。
姜满别无所求,只愿沈问平安度过这噩梦缠身的一夜,只愿她无虞、愿她安全——至少,感觉到安全。
睡意不知何时驾临了咫尺的她与她。姜满期望着,盼望着,脑中不留一寸希望,回味她拥有的幻梦、心痛,她的香气、她的体温。
在天亮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