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姜满看着她。
她似乎也较上劲了,满心满意,献给案前的山珍海味:“当真。”
姜满脚步一滞,干脆行了礼:“那妾身就告退了。”
“等一等。”沈问出声有些匆忙,待姜满转过来,却又突发语塞,嘴唇微启,终道,“我这宵夜还不曾用完,怎么,你就要走?”
从前听她说这样的话,即便平平无奇,姜满也要从语气或神情里辨别出几分冰冷、几分居高临下。事到如今,要挟的话已写在明面上了,不知怎的,她的惧意却在今日尽数消散。
姜满何曾得来这般的底气呢?
是那个吻吧。
姜满道:“女史可要妾身侍奉?”
沈问眼神一躲:“侍奉什么。”
“喂您用宵夜。”姜满望向她。
沈问的火一点一点冒出来,睨向她,竟含了一抹笑意,道:“你来。”
说罢,将调羹往外递。
姜满神情凝滞片刻,往前一步,沈问的手还在那里,轻佻地望过来,好像赏了她什么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好差事,又叫姜满左右为难——她是当真左右为难。
何谓玩火自焚,姜满再是没有数,如今心里也有了数了。
即将触碰到她的手的时候,沈问才有动作,甩水般轻轻往下挥了挥她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瓷羹,调羹放入碗中,敲出二三清脆的音色。
沈问不再看她,道:“去歇着吧,也不必叫怀楼进来伺候。你的衣裳,我早已命人备了,回去了好生检查,自己规整规整,莫要穿着尚且留了褶皱的衣裳见那祖宗,她要笑话我的。”
姜满忽地一空,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只行礼道:“是。妾身告退。”
沈问不曾留她。
是夜无话。
翌日天气晴好,桂隐园二三十来号人,均是各处掌管事务者、抑或沈问身边的要紧之人,着新衣新帽,随在主家之后,遥遥地早已到了街口等着。姜满是直到这时候才晓得,那瑞国公主乃是从御街方向乘辇舆出行,前后又有开道殿后的,远远就听见锣鼓的声音。
这是要叫整个临安府的人都知道,瑞国公主到桂隐园来了。
姜满跟在怀楼、思久之后,列于第二排,一时恍然。
怪不得沈问如此任性妄为,她真是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人家占据绝对的高位,有不动的盛宠,天潢贵胄,哪里又像寻常庶民这般瞻前顾后、自身难保?如此大的非议,她怕那知临安府事难平众愤,要寻沈问行私刑的罪过……
又怎敌她手眼通天,座上宾客,乃是堂堂的瑞国公主、今上的掌上明珠?
公主下得辇舆,诸人跪拜。平身免礼以后,姜满也不敢随意抬头,只听那人声音清朗,温和中自有端庄,再看华服背影,与在侧微微垂头、快步与她并肩的沈问,只觉得威势逼人,竟不能直视。
姜饶好歹是一方巨贾,什么样新鲜的贵重的,姜满大都见过,不至于露怯;如今得见公主,她却发觉了自己草木一般的本性,到底比不得一双玉人。
沈问能在万众瞩目之下同公主肩并肩行走。
姜满昨日犯的,究竟是多大的僭越之罪?
瑞国公主光临,桂隐园自是大门洞开。一行缀在后头入得园中,却听那朱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沈问仍是微微垂头的样子,朝前伸手示意,领公主步入正厅。奉了茶水,但见瑞国公主年纪虽轻,问起话来,却稳重非常、仪态雍容,带了久居宫中的亲切,虽是和蔼,仅在一旁观看,姜满却也不由战战兢兢。
“不必都在此拘着,如今说起来话,也不痛快。”瑞国公主道,“姐姐从前常在格物轩煮茶,不知如今入了夏,又用哪一种茶、哪一种香?”
“承蒙公主体恤。而今园中的人已换过一拨,说来大多是生手,难免就莽撞些。我备了数种茶饼,膳后,当请公主品鉴。”沈问垂着目,“不知您意下如何。”
瑞国公主淡淡看了她一眼,颔首道:“好。那就在此说几句话吧。”
沈问点了点头,轻声吩咐:“都下去吧。”
“是。”众人应声。
姜满略有迟疑,连正房的石青都跟着退了,思久、怀楼虽仍在,姜满到底不晓得自己该不该退下,这事昨夜又不曾有人交待过她。她无助地望向怀楼,却见怀楼半分表情没有,宛然陶俑状,大约没有看见她——只怀楼又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姜满于是停住脚步,暗自感激。
闲杂人等散去,正堂中只剩她们几个,公主身边,仅留下一女官打扮之人。
姜满是头一回见到女官,却见她们穿着与一般男子近似,也戴那幞头帽,只较寻常官员用的小一些;两鬓光溜溜的,好像不生头发那般,却不像找那剃头匠给剃干净的,往往年纪大些的鬓发全无,如留在公主身边这位年纪轻的,又见到些许细细的鬓发。
不论老幼,许是装扮、又许是仪态的缘故,这些女官均是气度非凡,又有种寻常闺阁女子少见的锐意,令人不由得想要侧目。
“怀楼旁边穿浅檀色衣裳的,是新来的?”
姜满心中一沉,微微抬头,却见那瑞国公主正是望着自己说话,并非在同沈问闲聊。
她碎步出列,敛衽道:“民女拜见公主。回公主的话,民女二月到的桂隐园,今日是头回有幸见得公主真颜。”
瑞国公主站起来,走向她。
她实在很年轻,妆容平添了她的威严,却又抹去几分正好的颜色,姜满发觉自己比她高一些,望过去却像微微俯视,连忙再福下身,仰头看她。瑞国公主已近在眼前,视线平直,仿佛不畏一切——她自然是不畏一切的,这天底下,有谁敢不让她三分?
瑞国公主细细看了姜满一会儿,问:“如今什么年纪,可读过书?”
姜满谨记着昨夜沈问的告诫,回话时谨小慎微:“回公主的话,民女今年就满十七了,只认得几个字,会背《女诫》。”
“学过诗吗?”
“回公主,曾学过毛诗,只是粗通。”
瑞国公主略点点头,回过身,道:“问姐姐,你何处找来这样漂亮的人?我看了很喜欢,你这园子里什么也不缺,我身边倒缺个侍女伴读。你便叫人将那佣赁拿来,今儿就转手给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