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隐园,名副其实,种了满园子的各色桂树,却只零星点缀于山石画壁、池鸟游廊,靠墙多种山青竹,若不加以留意,未逢秋桂时节,实难知晓这桂香归隐何处。姜满是知道的:桂隐园,园中还有一园,就在问取斋与正房之间,藏于西南高地,平常院门半掩着;上了她所住的小楼,才可略窥究竟。
沈问不曾要侍婢跟着。那些人见了两人牵手而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原本相熟的不相熟的,此刻也不同姜满多接触了,只默默行礼,恭送二人远去。灯笼原本拿在姜满的手上,却不知沈问又在别扭什么,非要夺了去。姜满便由着她。
人都哄到手中牵着了,值此良辰美景,她与沈问计较这个做什么?
两人没有取道廊下,走了段远路,先是去往中庭。沉默中,却是沈问先开口,只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全掌籍原是尚仪很看重的女官,早早就升了掌籍,偏生又入了公主的眼,常常带在身边,如今做的事,与一般贴身宫女无异。今日出来的,只有两个是正经女官,其余人不过是做了那么副打扮。公主爱好风雅,向来是最爱看女子穿男子衣裳的,你要真入了宫,想来也能领到那么一身袍子。”
姜满看了看她,沈问道:“我看你瞧了人家好几眼,好像羡慕得很。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妾身只是从前没见过,端看那样英气的扮相,心生好奇而已。”姜满只当听不出她言语中的意味,悄然解释,又道,“全掌籍两鬓的头发似乎细了些。”
“你这端看,还真是‘端看’得细得紧。”沈问眯着眼睛。
姜满牵她的手于是又牵得用力了些。
却听沈问冷哼一声,淡淡同她说明:“宫中仪容,要求严格。女官是正经内官,都是有品级在的,自要保持庄重,以示尊敬。官家身边也有裹头内官,乃是近侍,同样作男子装扮。那裹头左右不是缀着孔方兄么?做女官的,为求仪容端正,每日都须用铜钱或金钱将鬓角细碎头发俱都掠进头巾里,久而久之,头发也就稀疏了,年长些的,通常两鬓已不生头发。”
“原来如此。”姜满想起白日里沈问与瑞国公主打的暗语,垂了垂目,“从前在官家左右当值的女官,被收入后宫也是有的吗?”
沈问看向池塘:“有话不妨直说。”
“妾身斗胆。”姜满望着她,停住脚步,“妾身缘何成了女史的情儿?”
沈问默了默。
正当姜满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沈问道:“想来你知道宋宁宁是谁。”
“是。”
“自宋小姐离宫以后,官家偶尔便暗中派人寻找。这事在朝官中算不得秘密,宦官出入大内又便宜,消息自然更灵通。董朝安是不敢再送妓/女入宫了,至于宋小姐,如今早已……”沈问顿了顿,道,“此间事你切记保密。我将宋小姐送走了,她如今人在北方。这事怀楼都不知道,对外,大多默认她已故去。”
姜满微微颔首,没有追问。
“虽说妓/女不敢再送,搜寻美人的事,董朝安一直做着。你不幸生了副好皮囊——这倒不是你的过错,是世人贪心不足,是世人人心歹毒。”沈问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昨日入宫,我将刘全的事情禀了,难免说到你。在皇后娘娘处过了明路,至少你这宫是再入不得。”
“是。”
“至于什么情……至于什么借口,”沈问吞了口气,转而道,“你不必理会,这样的话也只皇后娘娘与公主知道,不会误了你的终身。”
她们的手几乎要松开了。
姜满紧握她,道:“女史的终身呢?”
“我不嫁人。”沈问瞥过她,“至于平常享乐,男女不拘。临安等闲一个卖冰的卖炭的都知道的事,难道你不曾听说过吗?”
姜满不答,沉默了会儿:“皇后娘娘待女史很是宽容。”
沈问淡淡一笑,灯笼举得高了些,又往前走。
“我知道你心中仍惦念着一双父母,而今滴酒不沾,少用荤腥,衣裳颜色也寡淡。乃父故去,原本不该这么快就谈起人生大事,到底你姜家,情况又特殊些,你兄弟……”沈问默了默,几不可查又看了姜满一眼,这才接道,“尚无踪迹。家里的事,不可全权交由下面的人处置,否则你不做主,或早或晚,总是要有人代劳的。”
这的确是姜满的一个痛处。她不想沈问已帮她考虑了这么多,心里涌出莫名的温柔,轻声道:“多谢女史。坊场之事,委实叫人挂念,可惜哥哥如今还不见消息——妾身冒昧,不知能否托女史代为打听打听?”
她怕耽搁了沈问的事,又显得自己主仆不分,忙补充道:“自然,只要闲来问一句有没有消息就是极好的了,不敢叫女史太过费神。”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淮南子》你才读过,这就又忘了?”沈问的手似乎终于见着几分力道,但又极隐晦,姜满不敢松开来确认她是否当真回握了自己。她忽然就忐忑起来,却听沈问再度开口:“当初在建康,你应过我,此间事你做主。倘若你兄弟迟迟不归,这个主,你还做不做?——还是将你父亲心血拱手送让那姜丰?”
姜满垂着目:“如今在女史门下,想不了那么远的事。”
“那就从现下开始想。”沈问轻道,“你的身份不好做主,但若找一个稳妥夫婿……”
“妾身不愿嫁人。”姜满抬起头,停在原地,拉住了沈问,令她不得不回望于她,“便是一个名头,妾身也不愿意。”
沈问的表情隐没在树影中:“你说谎了。”
她眉头微微一皱:“还望女史解惑。”
“你说你不曾想过将来。”沈问微微低头,带她往前,“这‘不愿嫁人’,也是一种将来。”
月光追在她们身后,石做的山、水榭的影子,在灯笼下忽隐忽现。梅花香气趁恍惚模糊了此时的季节,而光影分明的刹那,翩翩是沈问的身姿,婉婉是沈问眉眼的笑意,只隐秘于月色中,不为外人所察。
雪会笑吗?
风情也为她融化。
姜满的心早已不属于自己。轻纱牵着四月的风,撞了她满怀,分明是朝夕相处的身体发肤,因如今伴在沈问左右,姜满对自己反而陌生起来,只因满心满意都是她,一双眼眸,再也容不下别物。
她的心脏一定是活的,此刻不由自主流淌到了指尖,为沈问所触碰,为沈问所掌控,再倾诉向沈问,又要分辨沈问的一颗心。
她确乎不知沈问的心献往何处。
姜满绝非守得云开之人。
她要拨云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