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折返回来,沈问便摆着一张冷脸。怀楼她们歇息完又被沈问打发去了别处问话,此等颜色,自然是做给姜满看的。
要说她的脸色,当真是臭不可闻。好像哪个采买的从中为自己找了补贴,自坊间寻得某种胶质极差的墨条,隐约就有股臭味,最初不很显眼,直到渐渐萦绕于鼻间、叫室中人如何逃离也逃不开了——姜满避无可避,最后凑近到纸跟前,冷不防,被熏个人仰马翻。
那样的墨锭,姜满其实又未曾见过。只端看沈问,她也不晓得怎么的:明明那样雪白的一个人,却叫她想起许多乌漆墨黑的东西来。
姜满从前以为她触手可及,而今到底是悟了。
沈女史,并非她能看清的人。
沈问起居用度耗费颇巨自不消说,于这文房的物用,她却很有一番自己的取舍。格物轩墨锭只两种,平常书写多用上好松烟墨;偶然之下,姜满又能见着那纸上墨迹里浮有淡淡金光,隐隐约约的,藏在笔画中空。如此流畅、层次丰富的字迹,自是用苏合墨所书。
姜家素来俭省,坊市间的松烟墨已足够日用,作风铺张,绝非家训,她又不擅绘画,别说苏合油这样价等黄金的材料,就是那上好的桐油所制墨锭,姜满也只在去往赵家拜访时用过一两回。松烟虽贵,到底稳定,一笔下去,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换了别的,她也不见得就喜欢。
这苏合墨,据说徽宗皇帝也爱用。姜满从前觉得士人笔记记载未免夸大其词,可如今亲眼得见,觉得委实不是凡品可以比拟的。人各有各的质地,时移世易,此消彼长,很难衡量,物却有物自己的道理,物与物之间,确有云泥之别。
一如那熟宣,寻常皮纸,同澄心堂纸,不宜放在同一个屋里,叫前者相形见绌,连纸也不愿再做了;等闲仿造澄心纸,与沈问这书房所藏,也有显而易见的高下。
一如这墨条——不,别说是墨条,就连这拿来盛放墨锭的墨床,鎏金錾刻,繁复华美,哪里又肯落了凡俗?
旁人或许能在别的地方坑蒙拐骗,可要敢于这文房四宝上留心眼,只怕是个傻的。
姜满瞧过去。
她如今就是臭不可闻了,也该是臭不可闻的苏合墨:沈问眯着眼睛,冷哼一声,抱了臂,别过目去。
这是臭到明面上了。
姜满仍抱书看,心道,抑或沈问就是连心子也是黑的呢?只不过她这墨锭珍贵得很,经世流传,从祖宗到孙子谁也不敢用,殊不知长久以来她在重重包裹下已受潮发烂,长满了白毛,姜满得见她,于是就叫她这身白毛蒙骗了。
却听沈问忽地清了清嗓子:“还不端水来?”
“是。”姜满起身,没有片刻耽搁。
那薄胎开片盏还在案前冒着热气,沈问迟迟未饮,想来是嫌烫手。一般茶盏都厚薄得当,倘若桂隐园就此隐没,百年以后,这书房窗沿上积灰的厚度,约莫就差不多了。姜满一边暗想,小心翼翼避开沈问的心头好,一边将水递到案上放妥。
她本要折回去,继续做桂隐园沉寂百年的春秋梦,不想沈问开口:“外人到了你倒开心得很,难得挂着笑脸。”
原是在气这个。
姜满垂目:“吴大人有护卫之恩,又与妾身投缘,总不能哭丧着脸见他。”
“他是来见我的,不是见你的。”沈问声音略高了一分,口吻带了责难,“这么说,又不止是为了外人,只有吴游来,你才愿意笑,是不是?”
姜满轻咬颊肉,到底是自己皮肉,她要爱惜,不能下口。她缓缓抬起眉目,望了沈问,如她长久练习的那般笑了,轻道:“女史若看了喜欢,虽于礼数不妥,妾身多笑些就是了。”
沈问微怔,眉心一蹙,语气冷淡:“你对着我,尚且笑得出来?”
姜满正要说话,沈问已闭了眼:“罢了,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不知妾身是怎样的人?”姜满只觉得她话里有话,却又不像骂她。
沈问眼皮一掀:“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都不晓得,难道我能晓得?”
姜满含笑:“女史同一个奴婢置什么气?”
话音未落,沈问眼神已截住她。有无形的威压迫近,姜满同她对视,又隐约察觉到几分她的彷徨。
笑话,沈问怎么会彷徨?
半晌,沈问道:“你这分寸与进退,竟叫我有些佩服。”
“妾身惶恐。”姜满福了福,心如止水。
“你又在打什么算盘?”她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末了,沈问眉梢轻动,又道:“好了,去坐一会儿,不要吵我。”
“是。”姜满低眉顺眼,退到珠帘以后。
不消时思久回来,还带了两个面善的半老绣娘,头上均戴有素面镶花木簪与银梳,在桂隐园已算显眼的了。姜满认得其中一个,那人在她入园时曾为她量身,两人应当都是园子所雇,乃专职女红者。
姜满同她们略点点头,对思久道:“女史才合眼,没歇多久,你带她们吃会儿茶去吧。怀楼姑娘还在那边问话呢?”
“厨房那边的箬竹叶不够用了,今年得的这些颜色不好,怀楼正同孙叔商量,就在我们园子里取材,抓紧筹备,耽搁了日子难免麻烦。”思久朝内探了探,轻声说,“小的去唤吧,女史说了,这事也延误不得。”
只见思久过去,唤了一声,又轻叩桌案。片刻,沈问扶着额,慢慢坐起来了,她双眼朦胧,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含糊,半梦半醒间已吩咐道:“给姜……姜家娘子量一量长短,料子册本拿过来我选。”
姜满身形一顿。今日请人过来,她原以为是要给沈问做衣裳的,彼时心里还道她晓得体贴人,毕竟若在正房候着,等沈问回去时,已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姜满与两个绣娘对望片刻,迟迟不肯抬手。
沈问忽道:“不是做来叫你进宫穿的。快一些,人家忙得很。”
她尚有倦意,可声音早就冷却下来,似乎她对她,总是很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