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当真厌烦,又怎会亲口解释?
“不妨碍不妨碍。”那绣娘拿着尺子,眉眼和善,望向姜满,略微点首作征询状,“姜家娘子,还请双手打开。”
两个人配合得当,一个将面料册子送到思久手中,与沈问相看,一边记录,一边又留心沈问的动静,适时介绍一二;一个为姜满量体,通报尺寸,动作轻盈。姜满如同傀儡般任由指挥,见沈问翻来翻去看得那样细,微微蹙了眉头。
“日前得的纱,制成裙子如何?”沈问托腮,语气平和,与同她说话,截然相反。
“回女史的话,若做百迭裙,难免单薄一些,衬裙一加,或穿一条合裆裤,反而不凉爽。”绣娘道,“小人以为,做长褙子,款式、材料,更来得合宜些。”
“她不爱穿长褙子。”沈问睫毛轻动,“这样,两匹纱各做圆领衫一件,碧色的做长的,另一个色做短衫。
“只余量不要放太大,”说话时,她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姜满,“袖子也适量,平常还要做事,广袖不方便。”
“是。”那绣娘面不改色,一一记下了。
姜满看向沈问,心口发闷。
关乎姜满的事,沈问总在细微处觉察出秋毫,莫说是主仆而对,就是从前朝夕相处的柯叶,也不见得能将姜满穿着喜好说出个名堂。这些事知道得最清楚的莫过于贴身侍女柯枝,然而柯枝本是她衣裳经手之人,沈问平素连她的身也不近,眼神也懒得赏几个,再是善于洞察,又怎么会敏锐到这等地步?
要说对她用心,沈问不可谓不用心。
可这份用心,发乎于什么,又想得到什么……
姜满只觉得自己当真成了瓶成了觚,不由自主,生出恐惧。她的恐惧又不断派生,最后竟心痛起来。
沈问迫害了她的父兄,对坊场产业,虎视眈眈,她长的是怎样一颗心,怎么就做得到如此坦然,对她呵护备至,掩藏心机,仿佛无事发生,仿佛姜满一如那珍贵的斗笠盏,在破碎以前,都理所应当般占据沈问的心尖?
那茶盏太脆弱,姜满瞥过去:只要沈问手肘不慎碰到了个什么,或是周围谁人往桌角一撞;只要茶汤滚烫,而端茶者不堪折磨……
在破碎以后,等待着它的,会是什么?
沈问食指往前一滑,复又托住颊侧:“呈给她看一看。”
片刻,她又道:“这几种花罗,你选一种,制成对襟短衫——中间做一对扣子,”她拇指与食指在锁骨位置比着手形,虽看过来,话又不知是在对谁说了,“扣上以后,夜里起风,要求护住嗓子。平常散开时又不能有碍观瞻,好,就用盘扣做吧。”
一旁自有人将她的金口玉言仔细记下。
“你再往后翻,”沈问这一回确实是在同她说了,“锦缎里选一种做旋裙的,与花罗短衫搭配着穿。抹胸也一并做了,要什么颜色,你同她们说。”
姜满只觉得面热,她向来不爱这么穿。再听沈问吩咐,旋裙乃是穿在外裙以内的东西,当真计较起来,当算是内着。她这口吻,决计不是要为她选衬裙,姜满本不愿当着这么多人去反驳她,可如今若不说,等衣裳制好了再发作,沈问又会如何?
犹豫片刻,姜满含蓄道:“女史,旋裙在内,选用白色即可。”
“这么热的天,”沈问眼皮一掀,懒懒道,“你还要穿三五层,赛那粽子?”
姜满失语,她当真是要叫她把旋裙穿在外头。
其实顶撞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原本心中就还存着这一声招呼不打就把她当个物件似的命人摆弄来摆弄去的气,只当着绣娘与思久的面,姜满务必维护她的威严、成全自己的本分,然而除却顶撞与批驳,面对沈问,姜满却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了。
一时之间,她陷入沉默,沉默中,又给沈问添了麻烦。
即便只是句编排,哪里又有主家开了口,而做仆从的不应声的道理?
称是,简单扼要,却是火上浇油;若答“妾身不敢”,这些人不觉得有什么,但只怕沈问要发作了。
正犹豫时,沈问自己为自己解了围:“这样穿法在临安街上很常见,就是那深闺不肯出一步的,也不过搭条裤子的事。又没有叫你露脚——”
“女史。”姜满头昏脑涨,急急忙忙止住她胡言乱语,“妾身选就是了。”
这呈给沈女史选用的面料小册制作很是精美,每页四种,用蝇头小楷注明来历与质地,足见整理得当。姜家的衣物多是现选现做,库房里的布帛均是易物、上税所用,自不会为每一匹额外费此功夫。
先前所说的纱料,不在册本上,应是沈问那日到问取斋来寻她时,专门提过的新得的纱,只两匹,许是大内赏赐之物。这册本上的纱料小样已是姜满所见之极,实难想象,还有比这更精细轻薄的。
这番耗费,要说一点打算都没有,姜满无从去信。她选了几种料子质地与色泽均很中正、彼此又能相配的素绫与锦缎,见沈问勉强点了头,仍放不下心来。
确认好衣料,那绣娘复又对了一遍尺寸,这时说的就是成衣。袖子短几分、裙长坠几寸,这些事熟练者自有拿捏,姜满原不打算置喙。
却听沈问道:“上衣如旧,只旋裙余量,不必放太多。她腰不盈两尺,余量留得过足,难免累赘。”
姜满闻言,神情一滞,握了手腕,规规矩矩站着,垂目不语。
先前量体,只量了臀部。一般做下衣很少量腰,姜满自己都不甚清楚自己的腰围。
寒意,渐渐弥漫姜满。
她对她,了如指掌,是凭什么,又为什么?
姜满只怕永远也不能知道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旋裙外穿参考的是德安周氏墓的考古情况。我知道没有明确说它可以外穿的文字记载,问就是剧情需要,以及我觉得正常穿法太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