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满如坐针毡。
桌上只余她同张晗二人相对而坐,行在名望者,里三层外三层,将牌桌围得严严实实。沈问居她身后不远,留了方清净地,姜满偶尔能听到她变换姿势时椅子或茶盏发出的些微响动,然而那又发乎于微处,重重包围下,一切更近似于她的错觉。
耳中嗡嗡,未有间隙。姜满打出张索子,瞥了眼张晗神情,食指又轻轻抚过鹤格的边角,状似不经意。
这一把要定乾坤了,姜满心想。
却说沈问连输五局,其余二人各有胜负,缂丝扇始终赢不回,脸色渐渐也不好,便告了退。张晗已赢了那骷髅图团扇去,原本意兴阑珊,沈问或是赌红了眼,拿话激他。
众目睽睽,张衙内也是有脸面的人物,刚起身,闻言便又坐下,道:“不知沈女史还想赌什么?某虽不才,倒也懂得‘奉陪’二字。”
一旁怀楼已面露难色,思久也搅着帕子隐隐叹气,姜满斟酌再三,原想着上去劝。可沈问竟愈发散漫,轻佻间又有风情万种,姜满悄悄看了,仍探不清深浅。
她的慵懒之下,隐隐带了薄怒。任谁都晓得现下沈女史心绪不佳,然而姜满总觉得哪里奇怪。
最后一局,沈问输掉了城外桃花关占地甚广的别苑。姜满对她坐拥家产不甚清楚,但端看众人反应,不论亲疏远近,尽皆露出骇然之色,便知道这别苑的了不起。
就连本是赢家的张衙内,似乎也坐不住了,半是认真道:“明日我遣人去府上取赌注,沈女史,你这房契,究竟取不取得出来?”
“我什么时候同你开过玩笑?”沈问眼皮一掀,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走什么?”
张晗愣了愣:“你还要赌?”
沈问只动了动眉毛,似乎连话也懒得同他多说。
周围人倒抽凉气。
张晗闻言,抱了臂,只在坐席左右踱步。却见他手在胳膊上拍了拍,慢慢道:“沈女史,你我也算知根知底的老交情——”
“呵。”沈问冷笑了声,末了,无名指轻轻抚过眼角,笑意将残,姜满却看出些微妩媚。
她竟如此不给张晗留面子。
那张衙内脸色变了两变,又扫过围观众人衣袂,语气冷了两分:“你还有什么能拿上桌的?人我可不要,钱我也不缺。你园中想来少不了名人字画,若能投了我的所好,倒不是不能赏你这个脸。”
“怎么,一场博戏而已,你还怕我输不起?”沈问翻看指甲,漫不经心。她眼神忽地刺过去:“你必然要同我赌。就是我不给你这个脸面——听了赌注,你都要反过来央我呢。”
张晗脸色难看至极,已然动怒,手往扶手处一拍,坐下喝道:“倒要请教!”
姜满嘴唇紧抿,往前悄悄挪了一步,到底顾及着沈问的颜面未曾出声,只默默看着她,盼她能够回头。
远近明暗的烛火、各异的花灯,改变了沈问发丝的颜色。青丝染上红光,她矜贵的长褙子照旧呈出碧蓝碧蓝的光彩,一双眼眸仿佛是星汉银河的倒影。雪白或现,臂钏隐约浮上了金光,她是人群中最夺目,最夺目,却不归属人群者。
沈问真的回过头来了。姜满同她对视,略怔住一瞬,终于察觉到哪里奇怪。
今夜为扑一面团扇,沈问输出去的东西,远不止消遣而已。寻常商贾之家,积攒数代也不过这些家财,若城池可以估价,沈问折损的,远远超过半座。她是不知道她有多豪横、多奢靡,姜满难以弄清属于沈问的底线,因她从不将那条底线展现于她面前。
只是,坐庄的这张衙内,必是非富即贵的,而今赢得盆满钵满,自得之余,眼底也隐隐闪烁着贪婪之色。
沈问作为输家,眼中既无慌乱,也无戾气。力求再赌一局,必是为了雪清前耻。她既舍不得输,非要在赌桌上东山再起——沈女史眼中,缘何没有半点张皇、不甘之情?
姜满睫毛微扇,目光慢慢要垂下去。只见沈问开了口,话却是对她说的:“消酒啊。”
姜满震了震,刚要福身,然而极快就又回过味来,只轻道:“女史请说。”
除却做了噩梦刚醒,原来她的声音,也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她不能够说自己对此从未心存幻想。姜满无疑是想过沈问只叫她小字的情景的,她想过许多次,但不曾猜中,竟是这般场景,竟是人潮的里外包围下,灯烛把黑夜改作白天。
沈问眼神一飘,带了点消遣的意味。她含了笑,往桌上瞥了瞥,复又看向她:“叶子戏会不会玩?”
“妾身不曾学过这博戏。”姜满摇摇头,有些发蒙。
她为何会在这时候问起这样无关紧要的事?
正觉得奇怪之时,沈问下一句已来了:“你和他打一会儿,我乏了,吃杯酒再来替你。”
“沈女史——”张晗开口,声音冷硬,“你什么意思?”
姜满也回过神来,强令自己忍耐一切的反应与疑云。她心跳忽地渐快,视线扫过思久、怀楼二人,这两个必也是不知情的,这么多人看着,沈问若有后招,她却不能做了那个给她拆招的人。她须得忍耐……
然而这种忍耐,究竟又为着什么?
这么多人在场,周遭却一下子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叫众人无形中噤声的,唯有不屑于给出任何解释的沈问,她又只给她留下个傲慢的背影了,四面八方围堵之下,姜满好像不得不选择解读。
“一个丫头,你也不敢应战?”沈问道,“还是说,张衙内,你非得同我赌不可?”
张晗往后靠了靠,冲着姜满的方向轻扬下巴:“您都开了金口,我总得卖这个面子。只这姜家娘子……凭什么和我赌?”
姜满抿了抿唇。
沈问抚过耳鬓秀发,懒懒道:“她是代我行关扑之事,输赢不拘,由我兜底。你不是好奇桂隐园中有哪些名人字画吗?”
却听一声轻笑,沈问又道:“我给你这个天时地利,叫你把桂隐园整个扑走,如何?”
众论哗然。静默了太久的悠悠之口像蓄势待发的狂风,一挥间,撕裂一切。
姜满只觉得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那张晗也是满脸难以置信,方口微张,迟迟不能闭合。她再顾不得莫测的礼数与诡谲的沈问的计谋了,沈女史口中从来没有过玩笑的言语,这道理她比谁都清楚。姜满略显焦急,仍强忍着,望了沈问,往前半步:“女史,我真的不会……”
“你在此也看了半个多时辰了,我输了那么多,再是不会也该看会了吧?”沈问眼皮略抬了抬,“四种花色,大吃小,对捉单。容易得很,别说你看不明白。”
容易得很——她还连输那么多把?姜满这腹诽总不能径直相告,周围这么多人看着,她劝诫的话也不好说,只得望向沈问,盼她能醒悟些。
沈问眼里尽是笑意。
姜满头痛得很,她都不知道害怕的?
“沈女史。”张晗咳了咳,几息之间,竟已镇定下来,眼中不时闪过光彩,“你说的话可是真的,做得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