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眯了眯眼睛:“我说的话何曾假过?来临安多年,我开口应了的事,什么时候又做不得准了?”
“这桂隐园是官家所赐——”
“哦——”沈问打断他,笑意中带了些微嘲讽,“官家所赐,你赢了,便不敢收,是不是?”
张晗脸色微变:“我若赢了,你真能把桂隐园给我?”
“这话怎么说才好呢?”沈问揉了揉头,目光掠过围观众人,又好像只是想看看站在最近的姜满。她的视线与情绪俱都转瞬即逝,姜满失去了琢磨的时机,反而揣摩起沈问的深意。
“官家从前收得回去的东西,就是有人走了不知哪儿捡来的好运,又讨回来了,”沈问偏过头,“怕也留不住——哎,但我可要先说清楚,你要是有本事赢得了她,桂隐园我送你就是。宫里怎么个交代法,你管不着。”
汹涌的议论藏在嗡嗡声中辨不分明,姜满聆听沈问的每一句话语,却自有自的看法。此言一出,周遭惊骇已不消赘述,姜满只认得沈问话里有话,只认得对这桂隐园,张晗是志在必得。
上一回来五间楼,邻近阁儿坐着的人里就有徐朝奉。姜满记得很清楚,他们便阁里有人非说桂隐园风水不好,其例证便是前任主家。姜满不晓得园子从前主人是谁,暗暗打听了两次,园中伺候的,也没有人知情。只那一桌嘴碎的却提过一句杨皇后——
先太后,不正是姓杨吗?
姜满不动声色看了张晗一眼。她不清楚这二人间有什么纠葛,可沈问甫一把桂隐园抛出来,张衙内当即就变了神色,他与此园,必有渊源。不想这匆匆一瞥却被张晗看见了,姜满略顿了顿,垂下头。
张晗眼中有警告之意,隐隐约约的,却又像已把她视作了对手。
看来他是要应邀的了。
“好。”良久以后,张晗道,“我同你扑。”
四下哗然。
“你赢了,缂丝扇自不必说,今晚我扑中的,都输给你;我张家的别苑,只要有你沈女史看得上的,也当拱手奉上。”张晗抱臂,“若看不上,折为现银就是。我略有积蓄,倒不是输你不起。”
却见他眼皮动了动,轻道:“还望沈女史,莫要耍赖。”
沈问扶着椅背慢慢转了半圈,只露出百无聊赖的模样,却道:“张衙内。”
她忽地拉了姜满的手腕,才转过头:“是她同你扑。”
张晗脸色不很好看。换作是个别的什么人,管他天王老子,兴许早已发火了,但他也未再说什么,微不可查点了点头,算作应允。
“女史……”姜满有意不去挣脱她,然而脸色决计称不上多娇艳。她一双眼睛就差往沈问的眸子里长去了,姜满根本不会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沈问怎地如此滥赌、如此大胆,大胆到近乎于鲁莽的程度?
她猜想得到她是有所盘算,可是,姜满一无所知,又如何配合得了她?
她试图从沈问举动间寻求某种暗示。
姜满无功而返,落座之后,不可转圜地害怕起来。
擦肩而过时,沈问留给她一句耳语:“用胆,更须用心。”
因她少有这样文绉绉言语的时候,直到落了座,姜满才将字对上号,将她的用意,与安排相贴合。
姜满闭了闭眼。
沈问根本就没有什么安排……
她就是要她赌,要她在此丧命。
姜满四处碰壁的心还来不及生出恨意,沈问已在她身后扶了她的肩膀,头靠下来。旁人眼中,她们定是亲密得很,兴许恨不得好成一个人——姜满若同她的性命交织,真成了一个人,那她要做的头一件事,一定就是把自己抹杀。
同归于尽也算是某种愿望成真的终局。姜满悄悄握了握拳头。
她是恨她恨得要死。可,如能叩问沈问的真心,她这般对她,难道不是藏了某种隐秘的恨,只在相互折磨中打磨、对折,最终雕琢出扭曲了的光华吗?
她要是不恨她,何必如此折磨她?
“消酒啊,有什么规矩不知道的,趁现在快些问我。”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还是那般温柔,温柔得像是假的,“你可要好好地扑,若扑不中……”
她的笑从梦中穿过,姜满于是知道不是梦:“你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姜满实在受不住,站起来。沈问似乎早在她动作之时便洞悉了全部,手,轻飘飘便离开,远离恨的泥淖,仿佛她出淤泥而不染。
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好像每个细节,她二人都在隐秘处早早完成了设计。姜满敛着睫毛,只挂了若有似无的笑,朝张晗福身,道:“不敢辜负女史之托,妾身今日,就要请教张衙内了。”
“张某当不起。”张晗拱了拱手,将鹤格推到掌柜面前,“请。”
原本松软平滑、置了软垫的椅座,只叫姜满感觉到芒刺。她看了手中红底金绘的鹤格,又看一张张摊在桌面的落子,落子无悔,这般关键的赌注,对面的张晗为何却比先前数局还要镇定得多?
他是胜券已然在握?
这才刚开场,姜满虽然不通博戏,但到底这深浅,旁人是不晓得的。张衙内从何处得来的底气?
用胆更须用心……
她原本不打算听信这博戏经。真经也要看是出自何人之口,一个赌性这般强、赌品如此差的连输又不肯认输之人,姜满信过她那么多回,最终为自己换回了什么?
但姜满仍行斟酌之事。她的手指徜徉于鹤格顶端,好像在把玩新奇玩意儿,好像在戏弄命运的手。
姜满确实不会玩叶子戏,只这规则并不复杂,第二局未半她就熟悉了,端看张晗立于不败之地,难免觉得好奇,暗暗记了牌推算。
他的运气似乎极好。沈问牌技稀烂,冒进之余,却是四人中最敢勇往直前的那一个,什么牌都敢吃,什么牌都敢要,好几回,竟把张晗堵到了绝境。因她赌得狠,输得也最惨,这些称不上手段的手段因而便不起眼了,姜满彼时还在想,幸好他们是以物易物,若真的赌钱,此时讨债的已不知排到余杭门外多远。
说来神奇,每逢危难处,张晗必定化险为夷。一回两回,还能说是运气,可次次如此,只怕就有什么机关。他对叶子戏掌握之纯熟、吃与弃间的有的放矢,的确不是沈问这样滥赌猛进之流可以比拟的,可世上若真有只赢不输的技艺,怎么还得得出庄家通吃的说法?
桌上明牌,巧合不免太多了些。如今姜满自己坐到了桌上,佯作斟酌间又复盘先前几局,渐渐瞧出端倪。
姜满打出张小牌去,有意送给张晗捉。她只微笑,想来深浅难辨,张晗犹疑了,刚取出半截的鹤格,复又按了回去,眉心微沉。
姜满看着张晗。
他是不是出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