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人微言轻”“三奏其事”“感动万一”云云都是苏轼《上执政乞度牒赈济及因修廨宇书》的原文。最近晋江又出新的原创写作规范了,我也不知道这种玩梗式的化用需不需要注明,总之就假装注明一下。
声量大小,素来权衡不了分量轻重。沈问说话声调不高,此言一出,却叫许多人变了脸色。
姜满自然没有旁的心思能放到别人身上,沈问手中堪堪撬动了整座桂隐园的缂丝扇已递到面前,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余光看到思久露出惊异神色,怀楼却是震了震,注视过来,反应平平。
这是有意设计?
平常书房中当差,她和思久多看怀楼的意思,久而久之,彼此间便有些默契。如此行事,却并非是主次的缘故:要说最能领会沈问心思的,这园子里,也莫过于怀楼了。
姜满缓缓抬起目。沈问果然没多少表情,似乎连不舍也未曾露出半分,只将手抬高了些,语气罕见地温和:“还不接着?”
对上眉眼,姜满便知道,沈问还是那个沈问。
自己反应不过迟疑了一息,她眼里的不耐便已渐渐漫出来。
姜满不再多说,只福了身道:“此物贵重,原本愧为收受。不敢辜负女史一番心意,妾身就收下了。”
话说完,她接过扇子来,抬眸:“消酒必当珍惜。”
沈问手指一松,唇角笑意若有似无,转瞬即逝。
齐书书反应神速,同姜满道了喜,又对缂丝扇夸赞几句,只用词含蓄,说到妙处,只言片语,却很准确。她丝毫不谈及珍稀绝世、价值千金,只说这缂丝者如发的心思、扇面极端正的选色与天工,倒叫人不由高看。姜满本以为她不过一个出卖色相之人,未曾想过情操能这样好,视线便不禁在齐书书身上停留片刻。
她二人年纪应当相仿,齐小姐年龄兴许再大些,只因浓妆艳抹、衣着不雅,又或是常年行走于纸醉金迷处,看着却比怀楼还要年长。她谈吐不俗,可惜美则美矣,出身这样不好,到底不宜相交。
姜满小心将缂丝扇又放回了盒中,合上木盒,亲自抱着,跟在沈问身后上楼。楼下的人看了一会儿热闹便也不再看了,各自散去,姜满知觉仍有些迟钝,不知今夜的关扑、最终落在她手头的这面缂丝扇,究竟意味着什么。
有一点,确无疑问。
她姜消酒的名字,今夜过后,必将如飞石投湖,激起行在的千重波涛。
齐书书在前头几步,几乎与沈问并排走。偶尔抬头匆匆望去,只觉得她的衣袖拥住了沈问,定睛一看,又好像只是不着痕迹地护在她周身。沈问同她必然是熟稔的,似乎还颇愿意给她几分面子。她平常在外同人交往,必定少不了这些酒家的官私名妓从中斡旋、吹吹枕边风,难道对每一个,沈问都这般客气吗?
那般场景,姜满只觉得难以想象。
回了阁儿后,姜满仍陪坐在次席。沈问请齐书书为她们弹了一曲,技艺平平,但嗓音堪称仙音,便是不用殷野泽的词也叫人一时难忘。弹过了曲,她又赏钱三十千,亲自斟了一杯酒,等齐小姐饮罢,便请她退下。齐书书没有再留,细声细语同沈问与姜满道了别,先前的事一概未提。
姜满回过味来,这一支曲子,却是沈问给齐书书留的体面。
好大的排场,要沈问给她体面?
“你对她似乎不很喜欢。”沈问扶着酒杯,又有暗笑,只叫人捉不着证据,想要发作,自然也无从说起。
“女史多心了。”姜满垂了垂目,“只是不曾想过您这般交游甚广。”
沈问笑意略淡:“她是我一个故人,你对她便是再客气些,也无不可。”
窗外疾云像厚厚的棉被,将月光蒙了个寻死觅活。姜满眼睁睁看到夜色黯淡起来,却只无能为力,淡道:“是,便依女史吩咐。今后每个小姐,妾身都会更谨慎些。”
沈问把银杯推远了:“街头打擂的女飐你看不惯,楼上卖笑的小姐,你也看不惯?”
“并非是看不惯。贫苦人家讨生活,从来是生活不体面,而非人不体面。”姜满抿着唇,到底说了实话,“只,若说彼此都是一般人,这话实在昧了良心,即便当作诳语讲出来,也只是哄人的空谈罢了。”
“先前看相扑时你就说了这等话,因张衙内过来,我没有同你再讲,不想——姜消酒,你对这‘彼此之别’,倒是懂得不少。”
姜满看她眼带讥诮,颇有些受辱。她寄人篱下,事事仰仗沈问,如今明知她是仇人,也不得不央求于她,哪里又受得这等打压?几句话,原本是轻飘飘的,含沙射影之事,旁人说了,姜满只会觉得自己多想,压根不至于放在心上:偏偏是沈问。
她再是放肆,遇到不愿得罪、不能得罪、有心讨好的,却总叫人服服帖帖。原本不是熨帖的性子,只因有了熨帖的心意,事事便随之自然而然。
不论沈问有心还是无意,这口无遮拦,却正是不看重她的证据。姜满从来也没肖想过她的爱重,更别说是看重——可若半点都不视她为重,沈问能否别再将她对他人的心意加诸于她身上,给她与众不同的错觉,再立马生生地、徒手面对她,撕碎一切?
姜满望着她,像黄昏时出了薄汗,得意忘形,一颗心冷在凉夜之中。
最终,姜满朝向沈问,仍旧呈上她一贯为之的温顺,她微笑着,一切仿佛点到即止:“妾身愚钝,说来也不过是签了佣赁、奔波在外的,从不与他人分那一般二般。齐小姐与旁人不同,妾身如今已醒得,多谢女史指点。”
沈问看了她,眉头微蹙,慢慢道:“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宋小姐,从前也是五间楼出身吗?”姜满悄然问。
却见沈问眯了眯眼睛,视线不曾回避,只不置可否。姜满于是知道自己多嘴了,可要说是故人,总有个由头。沈问是乃天潢贵胄,齐书书可做不了她的故人,这么一想,与她有故的,便只能是宋宁宁。
这时思久“呸”了两声,略带笑意,劝道:“端阳之夜,还是多说些吉利话、多讲些吉利事。娘子,先前见您扑中几样文房之物,新奇有余,精细却不足,是留作自己用的吗?”
姜满点点头:“女史说妾身的字尚且稚嫩,我预备抽空练一练。”
“我说的是‘尚且稚嫩’?”沈问插了话,斜眼看过来。
姜满垂下目,小声道:“是妾身字迹有碍观瞻。”
“——我说的是‘精益求精’。”沈问接话极快,明显不大乐意。却看她抱了臂,略一清嗓子:“先前我要走,你为何帮五间楼这个腔?我还以为你是看齐书书投缘。”
姜满哪里是为她帮腔,不过先前那场关扑之中必有门道,怀楼也使了眼色,姜满这才开口的。只是沈问警告的话才出口,她即便不喜那齐小姐,总不会在这时候再添上几句不合时宜的,便道:“妾身并非为此间店家帮腔,而是想着女史,才开了口。”
“哦?你且说说。”沈问托了腮,“我倒要看你说得出什么花来。”
姜满只觉得她无聊,那般聪颖的一个人,怎会看不出她的考虑?此刻不过没话找话。然而沈问今夜吃酒确实吃得不少,在此坐一坐,陪着她说话,总比人昏睡过去、她们几个艰难伺候着要好。姜满正欲开口,只听外面又有动静,便止住话头。片刻,有人低声通报,原是此间掌柜求见。
沈问玩笑之意略微收敛,扶着桌子坐正了,右手复又倚在扶手上,身形仍不算端正。她的睫毛仿佛犯了懒,好一会儿,才在寂静中自顾自招来无风的波澜,道:“进来吧。”
这掌柜自是为赔罪而来,开口两句,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是郑重道了歉。他用词斟酌,但姜满毕竟是当事者,立即就晓得那张叫她彻底撞破千术的六索,应是他刻意发过来的。
“你这话我却听不懂。最后那局叶子戏也不是我在桌上,有什么话,你同她说就是。”沈问食指略抬了抬,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那掌柜已是江湖场上的老辣之人,此刻也罕见露出难色,顺势望向姜满,略微沉吟。
姜满不打算再帮腔。她若真是什么桂隐园的客人、将来或许自立门户,卖他五间楼掌柜一个面子,当然是顺水人情、便宜买卖,可姜满是沈问的人,这明摆着设给沈问的局,只因其中一个悬崖勒马了,便给他这个回头是岸的机会?
姜满再是痛恨沈问,也决计不会给他递这个台阶。
掌柜拖长了声音,半晌没得一个帮手,抿着唇,不再作声。片刻,他屏退左右,拱手垂着头道:“沈女史,实不相瞒,日前有换防回来的官人酒后在楼中闹事。如今北方事起,行伍的,飞黄腾达,眨眼之间。便是等闲武官,五间楼无依无靠,也得罪不起,若不是张衙内为小人摆平,那日还不晓得如何收场,这便欠了一个人情。
“原想着几样小物件的事,小人一时是猪油蒙了心啊,应了他这损招。眼见越赌越大,您这边,劝又劝不住——我哪敢斗胆蒙蔽您?只求混过今夜去,改日再登门致歉。”掌柜左手攥右手、右手攥左手,哭笑不得,“哪曾想您艺高人胆大,这、这桂隐园,您就是舍得让出去,小人也不敢看着旁人收走了哇……”
“笑话。”沈问拂过眉毛,眼眸一抬,“你说得好像这园子是你给我保住的似的。这是人家姜家娘子给我赢回来的东西,岂容你在这里邀首功?”
姜满一怔,尚未琢磨出这话背后的深意,此间掌柜已苦哈哈唱了喏,忙不迭道:“小人心中有愧,哪敢居功?只求告罪,从轻发落。”
“你罪在何处?”沈问看着他,半刻才开口,面露疑惑,不似作假。
“这……”掌柜愣住,觑了觑姜满,并未立即言语,显然是拿不定主意。
姜满再看沈问,忽地恍然。
之前那一局,她远在一丈之后,光是听唱牌,径自便推敲出桌上全貌;最后以六索充“九万贯”李代桃僵、叫张晗代为受过,也是她的手笔。姜满如今还没有工夫去复盘自己上场那一轮,她精神极其紧张,而今只大略记得牌面,出牌先后,不敢说能凭记忆还原个十成十,正因如此,那一句“九万贯”,几如神来之笔。
她尚不知晓沈问是怎么算出来的。然而,沈问牌技极高,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
——沈问不想叫人知道她的这个长处。
“我听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鬼话,但你蒙我这一件,”沈问看着他,沉默许久,渐渐才笑了,“我如今明白了。”
掌柜神色很僵硬,只躬着身子赔笑。
“看来气运尚在我手,园子是想丢也丢不掉啊。”沈问眼皮轻动,看向灯笼,只表情尚未叫人辨清,睫毛便忽然下垂,视线扫过阁中诸人,又面朝掌柜,笑得意味深长,“话说回来,要不是动了桂隐园,我今晚又要输到什么时候?”
“小人哪敢造次,早就悔不当初……”
沈问倒向椅背,懒懒道:“太和楼乃是人家东库的店,背靠户部点检所,倒跟你五间楼一个小厨扩来的市楼打得有来有回。”
掌柜的道:“仰仗的都是沈女史的面子。”
“你还知道我的面子?”沈问瞥向他。
掌柜躬下身:“小人必将铭记大恩。”
她语气平平,看了看指甲:“只怕你是句虚言,扭头就忘。”
“来日方长。”语毕,掌柜走近一步,垂目拱手道,“女史有何吩咐?”
沈问仍旧没什么表情,只问:“你五间楼,什么最值钱?”
“当属流香酒——自然,这御酒‘流香’能叫鄙店经营,仍少不了您的关照。”掌柜脸色稍稍缓和,许是以为沈问口风有所松动。
姜满却道不好,果然,他话音刚落,沈问便微微一笑,只看了看他,像是惊讶于他的单纯,末了,才道:“酒算什么?五间楼,消息最值钱。”
说完话,她也不等任何回答,似乎是料定了结局,又好像对于此间掌柜应允、拒绝与否,全然不去在意——沈问已站起身,疲倦极了似的晃了晃头,左右拳锤双肩。她美目微闭,道:“我晓得,董大官人提点你不少,你又是个念旧情的,我与他们生分了,你难免要掂量掂量。”
她迈出几步,掌柜急匆匆追上来,却又不敢靠近,沈问步履仍未减缓,只边走边说:“掂量掂量,倒不是不可以。只我最厌烦马后炮,这掂量以后,你要再扮杨修,可没有人会怜惜。”
她声音轻得仿佛飘于中空,一吹就散:然则这一吹就散的,落到五间楼掌柜耳里,只怕有如雷霆。
人微言轻,三奏其事,尚得不来赈济,何谈感动万一?
雷霆之音,更越西天,直捣相公府邸。
单凭沈问的名姓在此,这临安都城,谁人开罪得起?
她们一行风风火火离去之时,此间早已不复先前盛景。一楼桌子已空了大半,街头热闹愈甚,地上灯火,誓同夜月争辉。
沈问兴致未消,要散步回去,姜满就陪在她身后不远,回头看五间楼、精细又宽阔,忽然间又洞若观火,看它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原以为此楼是为官库名下酒家,不像也只如姜家这般,平民出身,倘若哪一年扑不中资格,便是酿酒也酿不成,只得从别处辗转买卖,一时风光,到底底气不足,实则却仰人鼻息过活。姜满望向沈问的背影,出来了一整个晚上,处处有人为她打点,时已子夜过半,沈女史的一根头发丝都不曾乱过。
这样的人,也会有软肋吗?
她怀中还紧紧抱着沈问赏的缂丝扇。深夜凉爽,沈问吃酒吃得多,许是反倒觉得燥热,那方骷髅图团扇上吊的络子,复又飞扬跋扈,就在姜满跟前张扬。
穿出御街,沈问步子慢下来。怀楼适时让出一人之进退,悄悄看向姜满,姜满以为沈问有话要吩咐,随即上前去,不想二人只是并肩而行。
一直走到兵营,眼看昌乐坊就在前头了,四下皆静,沈问才道:“今天带你出来过端阳节,你好像不高兴。”
怀楼她们不知何时已退到后头很远,看护之人也只远远缀着,青石路面上,姜满与沈问,好像彼此相依。
她没想过沈问会说这样的话。今夜发生的事有许多,夜也深了,姜满不愿同她多计较,只敷衍道:“能同女史共度端阳,欢喜还来不及,哪里又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