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响起一声轻笑,不冷不热的:“原是我碍着你过节。”
姜满看了看她:“唐玄宗有诗云,‘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端阳以后,天气越来越热,江南之地更是如此,要再出来玩耍,难免沾上暑热。说来是为祈福辟邪,妾身以为,端阳也不过时人的消遣。”
“清明也如此吗?”沈问微微扬眉,显然喜欢这谬论。
姜满原本就是冲着她的心意说的,自是点头称是。
沈问若有所思:“为人当差,就谈不上玩耍了。”
“是如此。”姜满不料她反应如此快,有股莫名的笑意悄悄往嘴角攀爬。
同沈问说话往往只须使一分力,心意相通,便是仇敌,也觉得秋色平分。然而,她同她闲话家常、无事打个机锋,未免太滑稽,姜满只顿了顿就道:“妾身有一事不解。”
“你说吧。”沈问背起手来,团扇到了身后,不再在姜满眼前晃悠。
“之于这叶子戏,女史似乎极其擅长。”姜满悄悄看她神色变化,仿佛是看朝日出于雪山,不忍错过一息、一眼,“若不是早备了桂隐园这一招,又料定那张衙内必然上当、掌柜的铁定倒戈,依您行事,何苦去扮输家?”
沈问暗笑,瞥过她:“你这听上去却不像一件事,像好几件事。非但如此,你还不止于不解……这是认定我鲁莽?”
“妾身绝无此意。”
“不是说好了不打诳语。”她轻轻道,“只我二人,我不同你说谎,你也不要同我说谎。”
这语气与彼时何其相似,姜满听了,只觉得心中隐痛,默了默,才道:“妾身确实猜不透女史大计。且不说别的,此种博戏,消酒并不会,您从前也不曾问过此事,最后一局,实在赢得凶险。”
“你不会叫我露宿街头的。”沈问仰起头,快走两步。那种在他人面前有意维持的亲切似乎尚未完全退却,沈问侧过身,睫毛微垂:“便是你再恨我也不会。”
姜满不知她这是哪来的笃信,言谈中隐隐约约的亲密,也叫她无所适从。
她只低了头不语,沈问不知什么时候又离得近了,道:“我不过舍不得先前输的那套桃花关别苑。你还不曾去过,桃花关在嘉会门外,原是个俗名。许多人在那儿修筑园林,又不约而同多种桃树,是故得名。今年桃花花期已过,我事情又多,等到明年……”
“五间楼掌柜不敢在最后一局作假——”姜满打断她,四目相触,有些后怕,又有些没来由的庆幸。她定了定神,继续道:“人之常情。”
沈问眼睛一下子就黯淡了,好像被人夺走了光。
姜满心突突跳着,木盒抱得更紧,语速渐快:“可妾身实在好奇,女史为何断定那张衙内,宁肯冒着不敬罪名,也要同您赌这一局?”
“桂隐园原是他家的。”沈问语出惊人,眼帘却遮蔽着,拟作浓浓夜色,拒人于外,“张衙内是循王之后,其父张泽,文武兼修,在军中有些威望,祖上虽贵重,而今临安人卖张晗面子,却也有这一重关系。上清宫附近有一座很大的园林,匾名‘真珠’,你记不记得?”
姜满听到猜测证实,已不算震惊。那张晗是张俊子孙,同沈问平起平坐,便没有什么稀奇。只这桂隐园曾属张家人,却叫姜满猜不中,又看沈问神色暗下去,她一边觉得自己多想,间或交织于猜想的,又有沈问难以捉摸的念头。
最终,姜满也没去理会自己的胡思乱想。沈问便是有心许诺,这诺言也不是许给她姜满的,她会带一个任意拿捏的金丝雀等到明年去赏桃花?
便是真的,那也不过在圆沈问的一个梦。至于姜满自身,能否活到明年,还是两说。
姜满应了声,道:“真珠园妾身是记得的,此前去上清宫便留意到此园规模,特意问过怀楼姑娘。听说,从前赐给过福王?”
沈问微微颔首:“福王贬谪身故以后,真珠园再无人主。赐给福王之前,这园子却是给张循王的,张衙内的爷爷张时照看着,后来又充了公。
“他家阔得很,到张时这一辈尚且羽翼未折,若不是风云变幻,许多事情,想来也顺不了我的心意。”沈问眼睛眯了眯,似乎意有所指,又像只回忆起往事,“循王贪财,你听说过吧?从前这酤酒生意,他张家做得最大,遍地开花……”
沈问往东青门遥遥看了一眼,却收回话头,转而道:“说起清贵出身,大宋能与张时比肩者,其实寥寥。他曾祖是循王,外祖却是刘鄜王。就我们对门的——也是他家姻亲,桂隐园如今若还姓张,我怎么在临安横着走,张衙内就会怎么在临安横着走。”
姜满听她说起旧事,只觉得如同故事,一时入了迷,脱口而出:“我们对门是谁?”
“隔着河呢,你径直看,自然看不到。”沈问失笑,倒也不与她计较,只摇摇头,“就是你尝过的酿橘子酒那一家,如今已不住人了。橘子酒也不再有,现下仅存几坛还是张时那会儿的库存,经年未坏,但到底是果酒,早早喝了为宜。再要想寻得,仔细找一找,兴许安吉州还有。”
说到此处,沈问离她又近了些,眼神温和:“再找来的也比不了临安窖藏的好。如今也入夏了,你不想尝一尝?”
风微起,吹鼓了姜满衣袖。她微微侧过身子,避开夜风,避了沈问视线,仍觉得内里渐渐冰凉。
沈问这罕见的温柔不是没有过——不是没有过,上回出现,却是要送她入宫,饯别时的温柔,往往饱含尚未出口的恶意。
姜满怕的原本不是反常,只在沈问身上,半点变动,她也承受不了、承受不起。
仿佛她就只配得到她的冷言冷语似的。
她的好奇也因此止歇,姜满谨守礼数,垂目敛衽,向沈问答话:“回女史的话,妾身初来临安,素无根基,无从知晓、也无缘知晓这些旧情。只是不知,这与女史的意料,有何关联?”
沈问怔了怔,停住脚步。两步之距,黑夜中,隐约带过一切,她步履忽然加快,又把姜满甩在后头:“桂隐园是张时花了十四年苦心经营方才得成的大园林,于他家来说,意义非常,充了公,哪里有心甘情愿的道理?张泽生养在这园中,至于张晗有没有住过桂隐园,我却忘了:总归父亲的夙愿也是夙愿,这园子不怕勾不着他。
“原本的桂隐园有如今四倍大,一直拓到白洋池。”沈问回过头,复又站定,团扇轻摇,冷冷道,“我嫌铺张浪费,维护甚巨,剩下的或租或闭,也有改作别用的,总之不复他张家的闲情。”
姜满默了默,悄悄靠近她。沈问没再往前走,只看向她,下巴高抬,睥睨过来的眼神,仿佛要烧掉一整座山才肯平息。
沈问又道:“你先前问我的是什么?”
见她如此不快,姜满却也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闷道:“妾身是不知女史为何要隐瞒自己擅戏之事。”
“玩叶子戏输了,出让的不过几吊铜钱。”沈问垂了垂目,“叫别人知道你会什么,从来不是好事。叶子戏又容易露心思,还是输钱来得便宜。”
“若妾身今晚却把桂隐园输出去了呢?”
“那就露宿街头。”她语气平平,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取笑,“好在入了夏,冻不死人。”
“让女史煞费心思才得来,价值一园的团扇,妾身捧在手中,胆战心惊。”姜满躬下身,木盒高举,“桂隐园已近,如今物归原主,还请女史赏鉴。”
沈问迟迟没有动静。
姜满心有所感,挣扎片刻,仍旧抬了头。她眼中的山火灭了,沈问双目冷得像一座死城。
二人对视,沈问睫毛动了动,像徐徐清风,又只撞上高墙,打道回府。再没有什么可将这死城撼动的了,她唇齿微启,俨然只是在宣告:“姜消酒,我沈问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时候,更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姜满动了动嘴唇。
沈问比她的踌躇要快得多:“姜消酒。”
姜满再度与她对上视线,几乎失语。
沈问眼中浮起微光,语气笃定:“你以为我在楼中使计,当众送你,另有名目,是不是。你以为,这团扇是我同别人意气相争,侥幸得来了,自当珍藏逞威风,是不是。”
那微光并非生的征兆,沈问离她更近,眼神却越来越空:“姜消酒,我是看你喜欢,扑来送你。你不愿过端阳,我为你过端阳。”
她的泪水落下来,只一滴,沈问极快便抬起手擦去,余下的生生忍住。
“女史,我……”姜满立时心软,不由自主抬起手,“啪”地一声被沈问打到旁边。
“你不信我——”沈问别过目,愈冷漠,愈果断,“罢了,我都无须问你。”
姜满五内血脉翻滚,心口闷痛,望向沈问,沈问早已不看她。回过头,远远只看见成排的灯笼,她们停下来,随从也不上前。
桂隐园就在前头了,姜满不知哪来的勇气,挤到沈问面前;沈问侧过身,她便又一次见缝插针,叫她同她对视。姜满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那滴泪里,她分明还有她的计谋、她的希望、她的恨,然而此时此刻,姜满唯有不管不顾。
她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来到临安,她便水土不服,生出块心病来:死人见得,丑恶见得,姜满唯独见不得沈问的眼泪。
“沈女史,并非我不肯信你,易地而处,你自问于心,当真能够去信我吗?”姜满的脸凑得很近,夜色下,她能看清沈问的肌肤,睫毛上残留的晶莹,连同她的冷漠、她的坚冰,姜满都去靠近了,这时就是她要杀她也轻而易举。
沈问若想取她性命,自然也如同反过手掌那般容易。
“你要我信你什么?”沈问目光躲了躲,终究望向她。
“信我面对你,便是手无寸铁。”姜满抬眸,温柔道,“女史可愿信我?”
沈问摇摇头:“信不得。你就是手折了也要用牙咬我,你不是手无寸铁之人。”
“信我不会害你。”姜满仍问,“女史可愿信我?”
沈问睫毛轻动,道:“信不得。你不会害家国,害你家国的,你却不会放过,包括我。”
“那便信我,信我、信我爱重于你。”姜满声音轻颤,坚持道,“易地而处,女史可愿信我?”
沈问怔了怔,不动了。
姜满深深呼吸,望着沈问的眼睛,一字一句,耗费力竭的骁勇:“女史,消酒问你。我的哥哥,你藏在了哪里?”
沈问眉宇微蹙,手似无知觉地缓缓抬起,最终是团扇络子打到了腕上,沈问眼神一颤,阖了阖目。姜满看那亲手打完的双色络子,再是不肯,终究也要醒悟过来。
她睁眼时,沈问已然淡漠,看向她,道:“你很喜欢听废话,姜消酒。我说过多次,你哥已经死了。”
姜满一笑。
沈问的表情有一瞬凝滞,但那凝滞极快就消散,连死城也瓦解了。眨眼间的震动后是沈问的暴怒,她几乎是砸一般把姜满塞过来的木盒打到她胳膊上,姜满匆匆接下,却听沈问喝道:“我给的东西,岂敢不收?”
“此扇价值千金,不忍夺您所好,消酒怎敢私藏?”姜满往后退两步,仍双手奉上木盒,不曾抬头。
“我所好?我根本就不爱这梧桐叶形制的宫扇,缂丝扇伺候着也麻烦,要不是看你喜欢——”
“女史为何断定,妾身就喜欢?”低着头,姜满也听见她气息一凝。但她仍迟迟没有抬头,继续道:“鹿梨浆、霁色纱衣、头上金簪,往远了说,问取斋、院内侍婢,出行护卫,每日餐食,哪一样是妾身喜欢的?是妾身喜欢,还是女史喜欢——”
姜满吸了口气,终道:“还是,别的人喜欢?”
沈问好半晌才说话,有气无力,又不能置信:“你不喜欢?不,不说别的,那鹿梨浆,你原来不喜欢?”
姜满抬起头:“妾身喜不喜欢,当真要紧吗?”
沈问一僵,突然失笑,不知是怒是悲:“依你看,姜满,只有我觉得要紧是不是?只有我才觉得要紧?”
“妾身并非张扬人,不喜张扬事,难晓张扬情,未明张扬意。女史为人张扬,做事张扬,情意也来得张扬,只不知为人为己。”姜满看着她,被沈问砸到的地方渐渐有血脉去补救了,皮肉活过来,终于知道痛,“不论为人为己,关乎的到底是女史心意。只可惜妾身与您终究不在一条路上,主仆一场,却像隔窗看花,花也憔悴,人也憔悴,消除隔阂,却非得将纸都撕碎了不可。”
彼此对望间,倒映了浩瀚星河。星汉灿烂,因各处东西,便再也盼不来相见的一日。
姜满举着盒子,面对沈问,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只站得直直的,拒绝再向她卑躬屈膝:“这团扇虽好,妾身却不喜欢。女史还要送吗?”
“你不是已断定了我为人还是为己?”沈问忍耐极怒,到底不曾对姜满动手,只拂袖而去,言语轻蔑之极,“这点钱我还看不上,我沈问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时候。
“连同你自己,连同这团扇——你是烧了、扔臭水沟里,还是拿去典当,悉听尊便,只离我远远的,我绝没有一句二话!”
灯笼如列穿行,思久经过她时,也被怀楼扯住袖子。两人停顿片刻,仍随沈问去了。姜满缀在最后,怀抱木盒,福了福身,道:“谨遵女史吩咐。”
她声音极轻,反正也没人听得见,话却更像是说给自己。
角门未闭,姜满过了门槛,心口还在发麻。门房值夜的递过来一盏灯笼,边道:“姜家娘子,吴大人已把书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