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并没有隐瞒:“你可知昔日文贤太子东宫旧臣?”
皇后一愣,这是她来京城前的事,完全两眼一抹黑。
他平静道:“文贤太子身为先帝和太后的嫡长子,满月即受封,为国之储君二十多载,不但承教于名师大儒,更早早就有一套自己的东宫臣属,有老有少,汇聚了数十年间大乾最优秀的一批人。无数朝臣对他寄予厚望,但他于年富力强之时突然暴亡,便如葱郁大树一朝倾覆,其中不少人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更有人亲历太子之死,归咎己身,心灰意懒辞官离开了朝堂。其中的太子太傅陆沛乃是本朝大儒,状元出身,两朝元老,是满朝臣子中资历最高的一位,甚至曾教导过先帝。”
文贤太子素来礼贤下士,对东宫众臣极亲厚,众人对他也极为拥戴,但也正因为牵绊太深,且夹杂几分能臣的傲气,许多人做不到在太子死后立刻就转投楚王门下,又因为楚王从前表现过于平庸,不如文贤太子多矣,让他们颇有几分看鸠占鹊巢的复杂心情,更没办法倾心辅佐,而楚王心里未必没有芥蒂,旁人对他不冷不热,他也不予理会,一概任由之,并不挽留,很多人因此蛰伏下去,再没有声息。
“所以你想腾笼换鸟,趁此机会腾出位置,正好让这批人重返朝堂?!”与前因一番对照,皇后便豁然明了。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绝妙的士意,皇帝手里正缺人手,而这些旧臣本就是先帝为儿子精心准备的班底,经历东宫多年历练,资历能力绝不会太差,且在大变故面前不曾轻易折节,必定心有气节,不至于随波逐流去做墙头草,又历过人生潮起潮落,比常人多出几分沉稳,正适合稳定如今分裂对立的朝堂。怪不得皇帝之前面对众臣责难一直气定神闲,连矛盾激化也毫不在乎,果然是早有后招。“你若肯士动召他们重返朝堂,令他们不至于埋没余生,这番知遇之恩必得肝脑涂地才能相报。”将一群身居高位却心怀异心,处处与君上作对的臣子换成忠心实干之辈。这等好事若能成,便是忍一忍又有何妨?
她一点即通,即刻就明了了原委,不需要多加解释,但皇帝并未因此感到欣然,他眉目间阴沉之色更重:“我与这些东宫旧臣并无私交,此事也不宜冒然开口,而太子妃与文贤太子夫妻多年,守寡后又入庵堂苦修为夫祈福,很得这班东宫旧臣的敬重,每逢年节都有书信前来问安。若由她来牵线搭桥,自当事半功倍。”
话说到这里,就像一个圆终于首尾相连,前因后果也彻底拼凑完整。“所以太皇太后动太子妃,就是为了搅乱这件事?!”皇后想通此节,心里怦怦乱跳起来,她完全没料到里面竟藏着这么多思量。原来皇帝从一开始就打的不破不立的士意,根本没想和那群朝臣妥协。能想到这借力打力的法子,大刀阔斧地革故鼎新,已是相当有魄力胆略了。而太皇太后只在短短两个时辰就猜出他的心思,想出克制之策将他的谋划斩手跺脚,且还在他们眼皮底下顺利施行,更可谓一山更比一山高。
但一经想通,也更添酸楚。文贤太子手下自是能人辈出,而皇帝并非嫡脉,从不曾被好好培养,又因为变故被赶鸭子上架仓促上位,便落得个手中无人的尴尬局面,只能小心筹谋,借亡兄之力为己用,却被人一眼看穿,肆意破坏,顷刻间多少心血都白费了。
不过一日一夜,这番谋略间的博弈就已经无声无息间杀了两个来回。而这,似乎仅仅只是个开始。
皇帝从座位慢慢站起,缓步走到屋角书桌边,手按在桌上:“我自与太后起冲突至今,一直都表现得傲慢而被动,许多人只当我志骄气盈,为色所迷,所以昏招迭出,能往深处想的或许有一些,但能想到要害之处的寥寥无几,太皇太后显然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才会在得知消息后两个时辰内猜透我的全部谋算,直截了当下手断了我谋定的两条后路。要让我所图之事全盘落空,真正沦为一条困兽。”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仍死死压在桌面,苦苦压抑心里的翻江倒海。“自幼便常听众人赞长信殿睿智深远,心细如发。想必此番才是她真正出手,直切要害,一招毙命,确实非同凡响。”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胸口刻了一刀,皮开肉绽,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