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给锦被添上融融暖意,阿娇伸手臂去探,没摸到人,再往外,被子里冷冷清清的,困顿地睁开眼睛,床榻上只剩她一个人了。
“阿彻?”
阿娇穿好衣服,踩着软鞋下了床,绕出去时,有婢子过来见礼,“见过主母,主母的行囊都收拾好了,飞雪在外候着。”
阿娇四下看了看,昨夜刘彻睡前看的奏疏,以及他常用的笔墨玺印都不见了,显得寝房里空荡荡的。
“他回京了么?”
婢子又行礼,“主上起驾回了长安,交代婢子们听主母吩咐即可。”
大概是不想离别伤感吧。
她的行囊也收拾好了,就搁在旁边案桌上。
阿娇拿过来打开看,里头装的都是她的贴身物,小衣上躺着一枚印信,多年前她离京前往并州,刘彻将印有太子亲临三字的印信交给她以后,这枚小印她一直带在身边,现在包袱里的这枚却又和先前那枚不一样,羊脂暖玉下刻刘彻两字,字迹铁画银钩,磅礴沉肃,仿佛光是看着这两个字,已然有威势扑面而来。
还有半枝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处理的,明明已经风干,脱水,依然鲜艳殷红如枝头绽放的丹柰,花团锦簇下的绿叶还带着嫩色,栩栩如生。
阿娇拿到鼻尖轻嗅了一下,不是假花,是真的,隐有花香,却又似乎带着初雪的清新凛冽,阿娇十分喜欢。
阿娇拿着花枝轻晃了晃,这件事她听洛小八提起过,说是去年刘彻得了四株海棠花,十分喜欢,一路挪到了颍川行馆,万千呵护,就等着她到颍川,给她看冰雪天丹柰盛开的奇景,结果她爽约,没能回来,刘彻气得提剑把花树全砍了,睡了一晚,临走要回长安,又把所有的花束都剪下,带回去了。
原来是拿去做成了干花,原先汉庭没有这样的技艺,也不知做出这样一朵,废多少功夫了。
阿娇看着这枚比先前更加具有威慑力的印章,还有这半枝情缠意趣的花,有些狐疑地往外望了望,刘彻当真是连告别都没有,就这样让她北上雁门关么?
虽然她昨夜便暗中交代了宁仪,清晨让一道来的卫队先一步启程,她随后就到……
婢子端了水进来,阿娇接过巾帕,洗了脸问,“宁仪呢。”
“回主母,都已经收整妥当,侯在庄外了。”
看时间也不知等多久了。
阿娇便也不用早膳,洗漱完整理妥当,出了行宫,看见外头两路车马,顿时哑然。
宁仪和她的护卫们跟在一辆青布马车旁,旁边离得不远处,四匹马拉着一辆雕花御驾,洛三洛一守在一旁,洛小八洛小九坐在车前的驾板上打盹,里头显然有人。
阿娇身份不便,出了行宫,大家见到她,都不过来问礼,只是在远处微垂了头,宁仪走上前来问,“主母,现在启程么?要不要与陛下说说话,洛阳离怀县不过半日路程,再晚一些都来得及。”
那边车马不动如山,但洛三洛小八都眼巴巴地看向这边,阿娇心里好笑,朝宁仪摇摇头,“你们先一步前往怀县,在那儿等我,过几日我再来怀县与你们汇合。”
宁仪听明白了,应了一声,也不多言,与宁一几个交代一声,先走了。
阿娇施施然往御驾走去,洛三笑道,“恭迎主母。”
阿娇掀了车帘上去,见刘彻正坐在案桌前批阅奏疏,神情虽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唇角却微微勾出了些弧度,再一看旁边小榻上搁着的青布衣服,不由往上翻了翻白眼,她现在可以确信,她只要上了另外那辆马车,有一点想跑的意思,他必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区别只在于,她是主动上车,还是被绑着上车的。
阿娇也不理他,自己先换衣裳,头发藏进围帽里,等进了长安城,再涂抹脸,以她现在的手法,除非非常熟悉亲近的人,否则是不可能发现端倪的。
刘彻并不掩藏身份,马车也修得宽敞明亮,除了案桌,休息用的榻,车壁上还镶嵌有书格,摆了许多的竹简,布帛,阿娇按挂坠标识找到十三州地州志,抽出了一卷,坐在旁边翻阅起来。
她坐在榻上,虽是一身粗布衣衫,却难掩风华,照进来的阳光落在她颈侧,越发莹白如玉,头发挽起,后颈耳侧有一层绒绒的短发,好似有一丝风吹过,发丝轻晃,漾动一池波光,刘彻搁下手中握着的竹简,挪过去,自后头揽住她的腰,吻她的后颈,低声问,“生气了?”
阿娇好笑地拐了他一下,继续看地州志。
刘彻心情愉悦,往后靠了靠,看了会儿奏疏,待洛三禀告说路过少华山,采摘得一些菱角,松果榛子,想着她起得迟,未用早膳,便伸手接了。
阿娇闻到了松果的香甜气,肚子跟着咕咕叫,抬起头来要去拿,篮子被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拎走了。
见她要发火,刘彻才笑道,“你看你的,朕给你剥。”
篮子下压着一卷奏疏,阿娇怕水滴淋在上面,忙拿出来,擦拭的时候匆匆扫过一眼,不由皱眉,“眼下国泰民安,韩大人上疏请治理浊河,是一件利国利民防患于未然的好事,武安侯为什么不同意。”尤其她知晓四年之后,浊河决堤,倾覆十六郡,饿殍满地,再看田蚡这一卷奏疏,洋洋洒洒数千字,讲的都是妄动工事,动摇国本,劳民伤财的言论,直把兴工事当成了洪水猛兽,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通常来说阿娇是不会置喙朝堂政务的,这些事日刘彻虽多和她腻在一处,批阅奏疏也从不避讳,但阿娇从未翻看过,一则朝堂政务不像做实验,做实事,往往牵一发动全身,她不知全貌,不予评价,二则一有些空隙,她便忙着回忆深挖井支护工程的各式做法,顾不上其它了。
菱角洗干净了,刘彻剥干净,喂到她唇边,“浊河水两次决堤,水淹州郡,都没淹到武安,他捞不到好处,武安位于浊河北面,地势高,无水患水灾,拨款修河,他捞不到好处,自然不同意了。”
阿娇听得哑然,想起一桩事,想了想还是说,“阿彻,先皇逝世时,曾经给魏其侯留下了一道遗旨,这道遗旨可保魏其侯性命无忧,但许是当时走得匆忙,这一道遗旨在魏其侯手里,宫中却无造册,你可以派人查验一番,提前补上记录。”
阿娇知晓历史,也就知晓窦婴和田蚡的渊源由来,王太后未称制之前,田蚡还只是窦婴的门客,对窦婴很恭敬殷勤,现在田蚡贵为丞相,处处想压窦婴一头,窦婴为人直爽,不是个前倨后恭的人,再加上政见不一,两人渐渐势同水火,窦婴的死和田蚡不无关系。
刘彻唔了一声,把剥好的松子喂给她,“吃东西,你不要管这些。”
阿娇看了他一眼,猜不透他的想法,也就不再管了,吃了六个菱角,一小碟榛子,看他那双无瑕疵的手弄得不像样子,就不要他剥了,“我吃饱了。”
刘彻洗干净手,去另外一辆马车,找谋臣议事。
阿娇想着窦婴和田蚡,这一对政敌会在这几年相继死去,再想起先前的王臧赵绾,便有些迟疑,等傍晚洛小八过来送晚膳,阿娇便多问了一句,“当初你是几日把证据送到宫中的。”
洛小八没多想,回禀道,“十一月十五。”
阿娇错愣,“你没记错么?”
洛小八挠挠头,“属下记得那日,因为没多久,两位大人就被处死了,主母问这个做什么?可是有什么问题。”
阿娇摇头,朝他摆摆手,自己怔怔坐着,赵绾王臧如果没死,他与祖母的关系顶多恢复到从前,但赵绾王臧一死,他借机清理了大批祖母的人,廷尉尽在掌中,不得不说于汉庭,于他来说,这都是最好的局面,但这两位都是太子府老臣,有帝师之名,情分非比寻常。
方才与他说遗诏的事,他似乎也并不放在心上,可能上辈子,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也不想花什么力气救窦婴,否则景帝遗诏就是窦婴的保命符,宫中虽无造册记录,毕竟确有其事,花力气周旋布置,这件事未必不能善了……
可能他那颗心,比她想象中要冷硬许多。
阿娇银筑戳着碗里的米粒,好一会儿了才勉强打起精神,也许这就是政客。
用完饭阿娇便继续做图,待车马启程,继续上路,又收了图册,在小榻上补眠,离上林苑越近,刘彻便越忙碌,到上林苑时,刘彻先回宫,给太后,太皇太后请安,阿娇留在上林苑。
进入长安城时,阿娇便易了容,洛一引着阿娇在上林苑里闲逛。
上林苑中群山叠翠,山脉巍峨,人工池,假山园林,一望无际,恢弘壮丽,虽说是个名副其实的植物园动物园,但哪怕是在后世,除了上林苑,阿娇也没见过这么恢弘壮丽的。
里头装满奇珍异兽,阿娇没怎么看就回了离宫别所,实在是上林苑大归大,动物们也不是关在笼子里,但毕竟是圈养了,有一日还会被射猎,她看了便忍不住想放归山林。
放走了几十种异兽,惊动了养在上林苑的驭兽官,连洛三也劝她回去了。
洛小八提议,“上林苑离长安城来回有两日路程,主上吩咐过,主母要是逛得无趣,也可以进城玩,左右易了容,没人认得出主母来。”
阿娇是想去看看阿父阿母和兄长们,两年不见,小妩妩四岁,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后又想着此事暴露后会引起的fēng • bō,再想去也忍下了,只让洛小八去打探,听父兄阿母都很好,府中也请了师父来教授小妩妩五经六艺,便安下心来,等刘彻回来。
天子信用方士,清心寡欲益寿延年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城中人人都在议论,刘彻回宫先去见过祖母,太后,两人一番叮咛都记下了,出了长乐宫回未央宫,先带着洛三去了一趟椒房殿。
刚至宫门前,里头便迎出了一个衣裙迤逦的丽人。
再看妆容,明媚艳丽,虽是易容成与阿娇一模一样的容貌,看着却完全不同。
“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丽姝小心地抬眼,看过一瞬便又低下头,并不敢多看,只低声行礼问安。
刘彻盯着她的容貌,一言不发,半响方才跨进殿门,“起罢。”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上,丽姝握在袖中的指尖捏紧,看着前方挺拔清贵的背影,恍惚,想起方才的注视,又有些心慌羞涩,咬咬唇,勉强定住神,跟进殿中。
洛三跟在身侧,见丽姝看也未曾看过自己,心中狐疑,细看她的模样,发现她特意装扮过,衣着妆发完全不似皇后的喜好,反而添了风情妩媚,再看她瞧着主上心神不属的模样,香风阵阵,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铁青着脸跟进去,见丽姝顶着主母的脸惺惺作态,不由恶心坏了。
再去看主上,面上没有一丝情绪,眼底却都是寒意,一时间倒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求情了。
当初他无意中看见这罪官之女,见她在优坊里受尽欺辱,想着她原先亦是养尊处优的官家之女,受父兄牵连,落得如此下场,心里生了怜惜,求来主上跟前,请主上网开一面,主上同意了,丽姝对他千恩万谢,后头他见丽姝个头与主母接近,询问她同不同意这一桩交易,丽姝当时便答应了,且千恩万谢,说定当肝脑涂地结草衔环。
也不是非她不可,当初她若是不同意,不定现在坐在椒房殿里当值的是另外的人了。
如若她是生了异心,这几次横生出的枝节,定然也不是因为蠢造成的了。
难怪主上不让他留在上林苑保护主母,单调派了他跟着一道回来,甚至还让他准备了七虫草——一种洛九从古滇搜罗来的毒草汁,不致命,但三个月内不解毒,就会一命呜呼了。
殿中的侍女仆从退下后,椒房殿里安静得针落可闻,丽姝跪下请罪,“请陛下赎罪,先前丽姝莽撞,给陛下皇后惹下大祸了,请陛下责罚。”
刘彻在殿中慢慢踱步,好一会儿才走到丽姝面前,伸手扶了扶她,温声说,“先起来。”
洛三惊悚又惊讶,垂着头不敢看,自从知道丽姝有可能背叛主上,他就当对方是个死人了。
眼睑下只看得见一双银线五爪蟒鞋,玄色暗绣龙纹衣袍,丽姝只看得见那龙纹越来越清晰,袍角越来越近,鼻尖多了一缕若有若无的九和香,又好似是青竹气,明明清淡,却让她心跳也快了,接着是温和低沉的声音,以及轻轻握住她臂膀的掌心和手指。
丽姝面上飞红,连易容用的膏药也遮掩不住,顺势站起来,眸中含着水光,“陛下不怪丽姝么?”
刘彻收回了手,覆在身后,定定看住她的脸,温声道,“你先去洗了脸,再来说话。”
让她洗了脸?
丽姝心慌羞赫,几乎是立刻要转身去,又硬生生停住了,“会不会被人……”
刘彻含笑颔首,“无妨,椒房殿里都是朕的人,你去洗了脸来回话。”
“是,陛下。”
丽姝俏脸绯红,匆匆行过一礼,立刻转去后殿了。
刘彻在上首坐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碰过这婢子的手指和手背都有轻微的灼烧感,且连脖颈上曾被阿娇挠过的地方都跟着有些痛痒,刘彻伸手抚了一下,颇觉荒唐,那地方早先便好全了,一点疤痕都不曾留下。
洛三上前想说话,接收到自家主上含着警告与不悦的目光,便又将要说的话噎了回去,暂且隐退到一边去了。
丽姝并不敢多耽搁,又忙又急又乱地洗漱完,发端被水打湿亦来不及擦干,急匆匆出来行礼,“丽姝见过陛下。”
刘彻盯着她的脸,神色晦暗莫名,倒也确实有些姿色,粉面桃腮,削肩束腰,指如幽兰,尤其眼下妆发微湿,另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情态,几个暗卫跟在他身侧,见多了美人,能被洛三看上,想来姿色是不差的。
洗掉脸上的易容,就和阿娇完全不像了。
刘彻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她莹白的肌肤染上红霞,才开口道,“有件事你误会了,朕从未承诺过,只取阿娇一人。”
丽姝手心抚在胸口,虽是不敢抬眼看对方,但压在身上的那目光,还是让她几乎溺死在那双深眸里,是啊,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单为一个女子停留驻足,阿娇何德何能,阿娇又哪里配得上。
可陛下对她说这样的话……
丽姝咬着红唇抬头,落入那一双含笑望着她的俊目里,身体颤了颤,又很快垂下头去,玉白的脖颈连带耳根都红透了,脱口道,“丽姝蒲柳之姿,愿意侍奉陛下……”
洛三被她天大的胆子和不要脸的行径惊呆了,想提醒她一句,抬头对上主上暗含威慑的目光,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后背被汗湿透,成亲那晚,丽姝说身体不适,不能行房,后头她去了皇后身边,事情也多,这件事耽搁下了,现在想想,这罪官之女,莫不是那时候便打着这般主意了罢?
那还是够深的心机,他也瞎了眼了。
洛三头埋得很低,丽姝顺着陛下的视线望去,急急解释,“丽姝与洛护卫并无私情,尚是完璧之身。”
刘彻朗笑出声,又去扶她,“快起来,这椒房殿中的事,朕自然是知晓的,只是朕确实是要随李少君修习道术,年逾三十方可行敦伦之乐,宫中萧索寂寞,丽姝你若愿出宫,朕也替你安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