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姝连连摇头,又忍不住问,“陛下送皇后姐姐出宫,也是担心她在宫中寂寞么?”
倒也没那么好对付,刘彻噙着笑,牵了她的手,“那倒不是,阿娇擅百工技艺,前翻浊河赈灾得力,她有功,还是让她安生在外,替朕,替皇后这个头衔,挣得民心罢。”
手被牵住,那样干燥温和的力量和依靠,丽姝心头滚烫,身体酥软,几乎站不住,耳朵里嗡嗡响,好一会儿才明白陛下说的话,这就说得通了,阿娇擅百工技艺,天下无人不知,她原本也是官家之女,按前朝惯例,也有入宫得见天颜的一天………她没有想害阿娇的意思,只是想在这宫中,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的一席之地而已……
丽姝咬咬唇,“丽姝以后会谨言慎行,再不给陛下添乱了。”
刘彻唔了一声,“时日不早了,皇后早些歇息。”
刘彻撒了手,丽珠情不自禁追了一步,才又想起来行礼问安,一路送到殿门外,扶在门边,瞧着远去的背影,几乎都要痴了。
刘彻大步回了承明殿,待南平进来掌了灯出去,这才吩咐洛三,“重新找人,送去椒房殿,这个婢子不可留了,至多三个月,把这件事办好。”
洛三这才反应过来,惭愧,又领罪行礼,“主上不怀疑属下么?毕竟属下对丽姝……”
出卖色相毕竟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
小时候刘嫖找栗姬提亲不成,阿母便让他多同阿娇一起玩,阿娇骄横,脾气性格天下第一浑,若非有利可图,加之读了一些书,姑且忍让女孩子,不定要把阿娇揍到哭,那时出卖‘色相’本是无奈之举,不曾想如今年过二十,为了让这个祸害开心自在,他堂堂帝王之尊,还得利用色相,与女子周旋。
若那婢子对他无意,只是受人指使,用些阴司手段控制住便也罢了,若对他有意,变数就多了,只怕穿肠毒药也拿不住她,说几句话并不损失什么。
但他会看上千万种美人,这千万种美人里,却不包括自不量力的草包蛇蝎美人。
刘彻心情不虞,看洛三还忐忑地跪着,摆摆手让他滚,“快去办事,这次再出差错,你提头来见。”
洛三忙不迭应声去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南平不得不提一句,“主上,万一洛三因为那婢子,毕竟是心上人……”
刘彻手痒,想洗手,但一直坐着未动,听南平说,不耐地扫了他一眼,“多喜欢不见得,若换成你,你愿意你心上人给旁人扮妻子?”顶多是见色起意,或是有些怜悯心罢,换做是他,再落魄,也不乐意阿娇和旁的男子沾上什么关系,尤其是这种关系。
南平讪笑,“主上说笑了,奴婢是阉人,没这福分了。”
刘彻让他出去,南平又劝,“时日不早了,主上早些歇息罢。”
刘彻唔了一声,让他自管去休息,南平以为他要出宫,又劝,“夜深了,宫门已经关了,主上这时出宫去上林苑,难免惹人注意,反而不好了。”
刘彻沉沉吐了口气,终是让打盆水进来,抬手瞧见手指手背上的红点,顷刻黑沉了脸,南平先是怔了怔,接着凑近了看,登时脸色大变,立马让人去请医正。
一名医正两名医师急匆匆提了药箱来,望闻问切,瞧见他脖颈右侧一处也有红点,恭请道,“请陛下脱了衣裳,容臣检查。”
刘彻伸手一抹,见是阿娇以前挠到的地方,再看看自己红起来的手,心里荒唐之极,脸色也越发阴沉了。
医正翻来覆去的检查,未有因由,也无毒,渐渐的额上布满了汗珠,下针也战战兢兢的。
刘彻心情败坏,留了些止痒消肿的药,让他们都退下了,仰面躺在床榻上,神色阴晴不定地躺了一会儿,坐起来走到御案边,坐下来铺开绢帛,给阿娇写信,信中讲明今晚对那婢子言行举止皆事出有因,并非动心别恋,吾心匪石。
待写完,沉郁了半夜的心安宁了,刘彻察觉唇角竟是不自觉勾出了笑,身形一僵,再去看手背手指上,红点虽还没完全消散,却没有方才那般触目了。
又坐了一会儿,几乎是完全看不见了。
刘彻瞧着面前的‘悔过书’,脸上青青紫紫来回变幻,心中十分恼怒,一脚踹翻了案桌,起身去沐浴,回来一丝睡意也无,将那没什么脸面的‘悔过书’搁到布帛上点了火,烧成灰烬,看了半响,换了身常服,带着洛一洛七几个,径自出了宫。
洛一本以为是要往上林苑去,出宫到了北阙,刘彻让他去叫徐乐、东方朔,长安城各昉已宵禁,却也有些例外的地方。
“女闾或是教坊?”
东方朔和徐乐都是大吃一惊,倒不是公侯子弟不兴去这些地方,事实上长安城乃至天下权贵富商,都好豢养私妓,动辄数百数千人,但这位天子向来洁身自好,秉节苦修,寻常他们相邀听曲看舞,也一概是不应承的,眼下大半夜一身常服出了宫,却说要宴请他二人。
天子去这些地方,本是十分荒唐,有失身份,但难得一次,东方朔与徐乐皆是不拘小节的风流之人,便也不劝诫,只笑道,“陛下相邀,臣等莫敢不从,十二坊乐坊有妙曲,好舞,小楼风光好,便去这里罢。”
自是不能什么地方都带去,长乐楼是个清雅地,小楼修在护城河边,楼里并不吵闹,丝竹声绵长悠远,夜风一过,反而清新雅致。
有掌事出来笑脸迎接,徐乐上前周旋。
一楼坐席上无人,只是中央六七貌美女子,水袖翩跹,红香软玉地,随着琴音舞动。
刘彻立在堂前,并未进去,仿佛他来这种地方,都是对阿娇的亵渎一般。
似乎很荒唐,又似乎没什么想不通的,他第一个女人是阿娇这样的,难道越年长,反而还要找一些不如阿娇的么?
刘彻便有些意兴阑珊,照旧踏上去,一语不发地随掌事上了楼。
东方朔跟在后头,看帝王心不在焉,坐下来后,好似看着歌舞,专注听着曲子,实则不知神游到了何处去,若有所思,却实在猜不透这位陛下在想什么。
“可是歌舞不合公子胃口?”
“挺好。”
刘彻坐直了些,又去看那些女子,看着看着竟是泛起困来了。
哪个男子夜半三更来教坊是真正来听歌舞的,但整个长乐楼或者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的俳优都在这儿,陛下硬看不上,也无法。
中宫失宠多年,东方朔沉默一瞬,低声说,“倘若曼倩遇到的是阿娇那般的女子,必不会一年娶一妻。”
刘彻勃然大怒,“你放肆!”
东方朔哑然,他声音极低,掩在箜篌声中,本是极难察觉,不曾想落入对方耳里,他也未露惊慌之色,笑道,“臣以为陛下不喜中宫,看样子并非如此。”
刘彻瞥了他一眼,收束了情绪,淡声道,“卿莫要开这等玩笑。”
自持身份,刘彻硬将那句阿娇也是你唤得的压下去,心中却着实讨厌面前的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那暗藏的杀意和寒意一闪而逝,东方朔能确定少年天子方才是想杀了他,心中越发不解,若非深爱,旁的男子这般说,只当是艳羡,哪个男子不自得。
被东方朔一搅合,便也没了听曲看舞的兴致,刘彻勉强又坐了一会儿,拿了佩剑起身,“天快亮了,朕往上林苑行猎,明日朝务如数送往上林苑,今夜你们不必跟着,都回去歇着罢。”
两人都要相劝,刘彻大步出了长乐楼,让洛一牵了云驰,往上林苑去。
阿娇知晓刘彻乍乍回朝,必然政务繁多,来往一个回合再快也要七八日,所以并不着急,只安心待在园林里绘图,却不想才第五日傍晚,一抬头便看见立在窗边看她的人。
阿娇有些呆住,旋即搁下笔站起来,欣喜地绕出去,“阿彻,你回来了。”
她弗一靠近,刘彻心里便情潮涌动,阿娇搂着人,鼻子嗅了嗅,皱皱眉,抬头看他。
刘彻自觉心跳似乎停了停,垂眸看她,“怎么了?”
阿娇又趴到他肩膀上嗅了嗅,顿了顿,才又问,“你骑马赶路了么?出了很多汗。”
刘彻松松揽住她,缓缓问,“朕方才沐浴过,才来见你,哪里有汗味。”不过是外袍上沾了脂粉味,她闻出来了,却装作不知,也不诘问他了。
刘彻不想同她解释,却又想吻她,显得十分冲动,“去了一趟教坊,沾染上了脂粉气。”
阿娇算算时间,猜到他是昨晚去的,拧了他一下,“教坊有什么好去的,以后不要去。”
说着便拉着他的手往屋里带,“休息一下,你这样奔波,身体吃得消么?”
刘彻握着她的手,蹙眉问,“你不担心么?”
他没说担心什么,但阿娇懂,“不担心,薛舞你都没看上,庸脂俗粉你能看上么?”而且他这个人,不关乎朝政时,做出了承诺,便一定会做到。
阿娇也不打算掩藏心意,搂着他的腰,晃了晃身体,“阿彻,你承诺了我的,三十岁,三十岁以前的刘彻,是属于陈阿娇的。”
也许是因着他违背誓言,才会因为碰旁的女子起疹子,刘彻沉沉吐了口气,心安理得,声音很低,“那你不如三十岁以前都陪我,三十岁以后再出去做事,好不好?”
可是上辈子她满打满算活了四十六岁,尤其上回在九江,一病几个月,虽是好得差不多了,身体和精力却明显不比从前,似乎连饭量都少了很多,以后还会改变更多,不知是不是直觉,她这辈子可能还不如上辈子命长。
而且前头重生的那几次,她寿命都很短,没有活过三十岁的,最长是二十六岁,有两次在战场上,不足二十岁就死了。
所以她从小就显得很焦急,每日都很忙,只是想着好不容易学了些知识,而这些知识在这里有用,就想尽量多留下一点,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分钟来用。
在九江那次重病之前,她对性命这件事,都没有那么强烈的预感和猜测,病了一次,偶尔便会想起这件事了。
这是她在九江时,会想在信上写那么一句话,纠结反复的原因之一。
但这些兴许不会发生,也许只是她错觉的隐忧,无需和刘彻说了。
她很难去猜测,如果刘彻知晓,改变了朝堂政局,加速了汉庭历史进程,间接导致他手握兵权,提早了对匈奴的用兵战事,会与她寿命相关,会让她生病,他是会停下脚步,随历史轨迹一道走,还是江山社稷为重。
肯定是后者,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宏图霸业,收拾上辈子没收拾完的匈奴尾巴,是他临终最遗憾的事,如何会因为耽于情爱而改变呢。
不可能的,刘彻不是那样的人。
阿娇便不会开口问这件事,反而徒增些不必要的烦恼,还不如像前面几世一样,珍惜每一分钟,能做多少事便做多少事,而这辈子,这些事里就包括和刘彻谈恋爱了。
可能老天爷送她回来,就是想让她弥补遗憾的,刘彻连去一下秦楼楚馆,都来同她解释。
刘彻看她在出神,神情似有些悲戚之色,又是温温软软的带有些开怀暖意,突然就后悔了,吻了吻她的额头,薄唇微抿,“你别多想,我只是去看看,什么都没做。”
阿娇听了,忍不住便看了他一眼,见他眸间似有痛心懊恼,心中温软,牵着他的手笑道,“你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小肚鸡肠。”
她说着自他怀中探出头看外面的日头,见傍晚满天红霞,便问道,“说来你想不想尝尝我的手艺,你还没吃过本公主做的饭呢。”
难得相聚,最迟再过两三日,她便要往北去了,阿娇很珍惜同他相处的时间,便也不等他答应,拉着他往后头的膳房去。
虽说她有一些野外生存的经验,能捉鱼烤鸡,但味道都不怎么样,勉强能对付,今天却想好好做一点,前两日阿娇便让人打了口铁锅,这会儿打算放油炒菜。
炒白菘,藿菜,干炒小豆芽,还有炒肉片,这时候是没有炒菜的,阿娇发觉炒肉片成功后,高兴得眉开眼笑,其实她还懂得榨油,只是时间紧,事情得一样一样做,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了。
刘彻看她站在灶台前忙活,炒成功了就眉飞色舞的,就是想留下她,不需要她给他做饭,就待在身边,他一回头就能看见,想她的时候就能看见。
刘彻就伸了手给她看,“昨日不小心碰到一个女子的手,朕的手就起疹子了,红肿了一大片,今日才好些。”
刘彻便庆幸手腕上还有些清淡的红痕,没有彻底消除干净,好有个佐证,又让她看脖颈,“以前你抓过这里,碰到她的手就痒,起疙瘩。”
他声音低沉,微抿着唇,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阿娇失笑,拍了下他的脖颈,“你是一国之君,还学会撒谎了。”
重点是,听起来实在是像撒娇。
阿娇忍俊不禁,摆好饭菜,给他舀了一勺豆腐汤,“你尝尝罢,几辈子了,本公主确实是第一次下厨做饭,便宜你了。”确实是第一次,以往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在食堂对付,就是胡乱买点东西吃。
刘彻一看便知她根本不信,又确实荒唐,连他自己都觉荒谬,遂也不再多说,喝了汤,俊眉挤在一起,虽是心爱之人亲手做的,但确实难以下咽,齁咸,又带着鱼腥味,刘彻未喝过洗锅水,但莫名觉得洗锅水大概就是这个味道了。
阿娇一直看着他的表情,一看便知味道不如何,看他想吐出来,立刻恼羞成怒,“你敢吐出来!”
“朕哪里敢。”
刘彻哈哈乐了,眉宇间都是融融的笑意,硬吞了一口,见她终于如了意,笑得眉眼弯弯,便又再喝了两口,索性她只是在做饭这件事上没天分,不是味觉缺失,还有个菜没放盐,混在一起吃,再拌一拌米饭,倒也挺好的。
阿娇常年在野外奔波,不挑食,吃着还好,看他给面子,自己也高兴,“下回再做给你吃啊。”
刘彻婉拒,“下回还是朕来罢。”
阿娇听出来他的嫌弃,就要闹他,听洛一在外禀告说丞相求见,这才收了笑意,赶他,“你快去罢,不定有什么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