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修吁了一口气,问周子义:“周编修说以儒术定纲纪,以纲纪定人心,那么敢问周编修,若是你非是朝廷命官,而是一个家中田地被豪强兼并、失了生计的小民,以至心中怨恨,纲纪可定你心否?还请周编修实言告之。”
周子义张了张嘴,很想大声说’可以’,但这并不是舍生取义。
其他翰林也都沉默不语,若是真面临没有生计的绝路,人心要定,那就只有重获生路,这个时候,凭借儒术所定下的纲纪,又哪能真正安定人心?
张敬修继续道:“若是在下面临这等局面,除非另有生计,心才可安定。现天下流民日益增多,不就是因为失去生计吗?管子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我等为官,便是要为百姓之仓廪衣食奔走,兼以仁义道德教化,才是牧民之正道,而非将二者颠倒,亦或是只谈仁德教化,不谈为民事功。”
周子义听了道:“此言差矣,以仁德教化就不是事功吗?此功莫大焉。再者,仁德当在功业先。譬如,汉高祖抛妻弃子,唐太宗手足相残,此二君纵克定祸乱、创立不朽基业,但无明理,以修内圣之心,于齐家明伦有亏,天下人心不服,与三代以仁德定天下差之远矣。我等圣人弟子,不先以仁德修身,继之以仁德治世,反以功利治世,如何能让天下人心服?”
刘邦将儿子女儿丢下马车逃命,李世民杀李建成,李元吉,这等行为有悖人伦,在儒家眼底,德业是第一位,功业是最末,这等德业修行如何与三代的君王相较,天下人又怎会心服?故而,此言也得到厅中翰林们都认同。
此时,在天下这最为清贵之地,翰林们的闲聊,俨然成了一场辩论,一场以事功为主的功利之说和以德治国之间的辩论,这是两种不同观念的碰撞。
张敬修心道:若是不将周子义驳倒,他这种事功及不避讳言利的倡议,要得到这些清流华选的认同,几不可能。
周子义见张敬修低头不语,以为张敬修被自己难倒,心中微有些得意,这后生晚辈仗着家世,竟敢在翰林院大谈功利之说,视理学正道于无物,看我不驳得你哑口无言、丢尽脸面,看你如何养望!
正得意间,就见张敬修微微一晒反讽:“真腐儒之见,齐桓公杀公子纠,公子纠大臣召忽殉死,管仲不殉死则矣,反仕杀主之君齐桓公,此仁乎?孔子却道,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齐桓公、管仲以功业见仁,其私德虽有失,但功甚大,此功便是大德。汉高祖有救时之志,太宗有除乱之功,二者皆终结乱世,于天下有再造之功,天下万民无不感恩戴德,此非大德乎?现北虏猖獗,边事危急,流民遍地,朝廷财政艰难,汝平日自处曰仁义曰道德,在此多事之际,汝能堪乱救时乎?坐议立谈无人能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空谈之被竟敢轻视事功,取笑定国安邦之人,诚为儒者笑尔。”
周子义被张敬修说的满脸通红,一时之间却又无言反驳,只得掩面退下。
众翰林见周子义被驳倒,都是惊讶于这年少年状元的辩才,周子义所说皆为理学正宗之言,是大多数读书人所认同的至理,而张敬修所言功业之中自有大德,确实史实实事,毕竟就连孔圣人都是这样评价管仲的。
张敬修环视着检讨厅中陷入沉思的同僚们,趁热打铁道:“我等儒者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却又不真正放下身子去为百姓谋福,反而为所谓的养望来自持身份,惜羽好名,为留自身清名,空谈仁义道德,将罪责归于君主,而耻谈功利,轻视事功,此可取乎?”
张敬修这话极是尖锐,说出了此时清流官的通病,他们的眼睛雪亮,只是却总盯着君主的私德,认为皇帝只要德行高尚,这天下就可以太平了。
所以,明朝的官场中,有一股受了委屈就’辞官’的风气,这能提现他们淡泊名利。而对于一些有悖于祖宗家法、圣人言论的政策,不惜用生命去反对,更让人无语的是,甚至有时候会毫无理性的为了反对而反对,以此来赢得一个’敢于直谏’的好名声。但是真让他们提出什么可行之策,就只能泛泛而谈,不能解决实际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