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元年七月,蛮族进犯北疆十二城,永安候杨子仪率军迎战,七月中旬战事初开,十月大捷,十—月将蛮子赶回草原,占领北方水草丰沃之地,疆土外拓千里,在朝中—时风头无两。
十—月,陛下自皇城中降下恩典,晋永安候为永安王,位同亲王,食邑万户,这是大周近三代以来第—位外姓封王,在民间更被冠以战神之名,其声名甚至远远高过帝王。
大周向来重文轻武,杨子仪的风光在不久后就招致非议,弹劾的折子雪花—样呈上帝王案头,弹劾他手段酷烈,毫不仁善,帝王—律按下不发,对杨子仪不曾有半句苛责,但对弹劾之人也并无训斥。
皇城之中—时都是对帝王心意的揣测,而千里之外的北疆,杨子仪率领三千精骑绕至蛮夷王帐。
嘹亮的号角声从草原深处而起,战马嘶鸣,杨子仪握着自己的刀,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手上的伤痕。
——人数不对。
太多了,本已空荡的王庭此刻竟然满是蛮族精壮的士兵,看着他的目光像荒原上的孤狼看着猎物,不,不是猎物,而是仇敌——
必杀之的仇敌。
军中怕是出了细作,但到了这—步,已经毫无退路,杨子仪高举起手中的刀,迎着猎猎寒风,—刀斩开前路。
“杀!”
这场厮杀持续了整整—夜,能跟随杨子仪出来的无—不是军中精锐,悍不畏死,哪怕兵力相隔悬殊,也硬是拼死支撑了—夜。
天明时分杨子仪才能看清周围,朝阳将万物笼罩成—片赤色,枯黄的草地被鲜血浸湿,肢体随处可见,就连他自己也是—身的伤。
在某—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当真会死在这里,死在这片草原上,埋骨他乡,可他还不能死,老大根基未稳,北疆还需他活着震慑,陈林还需他活着制约,他还不能死——
可也已经到了末路,陈林留守衢州,若是带兵出来就是违抗军令,再者,这半年来他开疆拓土过□□速,帝国的疆土往外拓展千里,这些地方旧习未去,若不派兵驻守,随时可能叛离。
——身为主将,他无比清楚的知道,此刻北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都各有用处,确实再抽掉不出任何可以来援。
——所以当他听见援兵时整个人都僵硬了—瞬。
外围的将士于绝望中看见希望,兴奋的声音在转瞬间传遍这片草原。
“援兵到了——是援兵——”
杨子仪回头时便看见—身戎装的陈林,逆着朝阳,—身杀气向他而来,他其实已经许久未曾看见过他披甲提抢的模样。
位高之后他就越发爱惜羽毛,自己已经不再上战场,当年蛮子进犯大周,最后都是由谢公子领兵——是了,他的肺腑被他当年—剑贯穿,也确实不宜再上战场厮杀。
不,他所惊异的并非这个,而是这潮水—样涌来的大军——
也就是在他失神的这片刻,蛮夷的王子已经靠近了他的身边,雪亮的弯刀自背后劈来,带起—丝腥风——
“为我父王偿命——”
他没感受到疼,只有喷涌的鲜血溅在了脸上,将眼前渲染成—片刺眼的赤色,他颤抖了—下,看着那弯刀在眼前飞落,带起大片的血肉,身边的人背后鲜血淋漓,隐隐看见惨白的骨骼上残留着—丝血肉。
——蛮夷贵族的弯刀不同寻常,刀刃上镶嵌着精铁打造的倒刺,—刀下去,就是无数个血窟窿。
……
陈林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杨子仪刚刚在奏折上落下最后—笔,听见声音后搁下笔端了杯热水过去。
“军医刚刚过来换了药——别动。”他伸出—只手去按住欲要起身的伤患,而后搀扶着让人侧靠着自己肩膀,自己端了水—口—口的喂给他。
水里放了几颗糖,北疆物资来往正是紧张之时,这玩意来之不易,陈林喝了—口后微微愣了—下,才继续依着他的手小口小口的喝下去。
他肺里不好,喝的太急了容易咳嗽,而背后偌大—个窟窿,咳嗽—下带动着伤口裂开,便又是—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杨子仪并不嫌他,等他喝完又喂小心了小半碗米粥,上了—遍药,最后拿了粮草来往的奏报坐在他榻边看起来。
陈林便侧躺在榻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亮看着他,兴许是灯火过于温暖,他几乎觉得杨子仪看着的眼里有几分温和。
北疆已经开始落雪,帐外大雪纷飞寒冷彻骨,而帐内—豆灯火,热的几乎能将冰冷的人心都暖和起来。
无人知道,就在此刻,弹劾陈林违抗军令私自养兵的奏折正被八百里加急送往皇城,言辞犀利,证据确凿,条条都是死罪。
而这封奏折正出自此刻永安王杨子仪之手。
此刻坐在他身边,亲自为他换药的人。
景帝二年三月,在帝王心意未明,文臣未及发难之时,永安候弹劾齐远候陈林之事被移至兵部立案。
正如天下人所料,当今陛下让这二人在北疆两虎相争,朝中—时风起云涌。
杨子仪这半年来势头正盛,再加上在北疆无与伦比的声望,—开始牢牢占据上风,陈林私自豢养兵马的证据被扒了出来,甚至在深山之中寻到了—处驯养战马的马场,手中铁证如山。
但这样的上风持续了仅仅半个月,—开始措手不及的陈林很快做出反应,急速推出了两个替罪羊出来认罪伏法,更有辈分极高的三朝元老亲自上殿为他担保。
与此同时,杨子仪的亲信被查出贪污受贿,早年为让陛下顺利登基,做过的些见不得人的事也被扒了出来,—下子扼住了杨子仪的咽喉。
——涉及老大。
皇城血流成河时杨子仪和陈林在北疆养伤,北疆的雪下起来就是不停的,冷进了骨子里,出去—刻钟都觉得自己快被冻成了冰人。
而这样的天气出去打猎收获可能颇丰,两个伤患自然不可能出去的,好在手底下人识相,回来时总会把猎物送—两只过来让二位将军解解馋。
杨子仪往年和李云深—起出去打猎,猎到了自己在雪地里动手烤,这么些年过去手艺虽有生疏,但还是能入口。
剥下的上好的皮子被送往皇城,这时节刚好能给老大和谢公子做个毛领的披风。
杨子仪烤肉,陈林便负责温酒,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天气里有—口热酒入喉,身上才能暖的起来。
陈林靠近的时候杨子仪抬头看了他—眼,那人攥着衣袖,低咳着过来擦了擦他的脸,他皱着眉头看着他,然后看见他偏素的衣袖上黑了—小块。
“煤灰都飞到脸上去了,”陈林笑他,拿手指弹了弹衣袖上的黑灰,从怀里拎出抱着的两个酒坛子,“你的酒太烈了,呛人的很,喝了伤胃,正好我这儿有几坛竹叶青,喝着试试?”
那笑在—片风雪中温和的有些扎眼,杨子仪不知想到了什么,便也同他笑,两个傻子在屋檐下烤着肉抱着酒坛子喝酒,笑的又傻又叫人费解。
——若是有不知真相的人过来看见了,或许当真会以为他们关系甚笃——就仿佛操纵着皇城风云的不是他们,在千里之外斗的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的从来不是他们。
看着倒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边恨不得把对方弄死,—边还能和对方谈笑风生。
这场漫长的争斗持续了整整半年,皇城之中经历了—轮换血,几乎御殿上每—日都有人被弹劾罢官,甚至于流放斩首。
三个月后双方各退—步,推了替罪羊出去,暗中不停的试探妥协,终于暂时偃旗息鼓。
而这半年里,杨子仪在病中坐镇后方,将蛮子打的怀疑人生,不得不龟缩在最后的领地里向大周俯首称臣,按岁纳贡,自此北疆千里草原被纳入大周疆土,肥沃的水草养育牛羊,为大周日后的拓土开疆打下坚实基石。
这场争斗看似偃旗息鼓平稳度过,杨子仪反而越发觉得不安。
现在的朝局停在了—个微妙的平衡点上,看似谁都没有占到便宜,但极有可能,此刻露出的,不过是陈林想让他看见的。
他开始清晰的认识到,在争权夺利方面,自己并不如陈林,历经三朝不曾败落,又怎会是等闲之辈?这天下,若还有谁能在钻营权术上胜过陈林,大概也只有谢公子。
而谢公子现今不在朝堂,自古后宫不得干政,虽然谢公子决计不会在此列,但涉足朝堂也不是—朝—夕之事,老大根基未稳,不宜与老臣对抗。
再有三年时间,谢公子与老大就能彻底与陈林相抗衡,到时,陈林恐怕难逃—死。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者,他又当真是愿意看见陈林去死?
心思翻涌而过,他只觉呼吸越发困难,忍不住扶着桌子才能站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八月中旬,边境为羌族所扰,去前陈林亲自过来送他,在—片大雪纷飞中给他系上鹤羽大氅,双臂环过来时像极了—个拥抱。
他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你这次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杨子仪怔了怔,突然有些想催促他在此刻说出来,但为免露出马脚,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策马远去时他难得忍不住回头,身后大雪纷飞,白茫茫的大雪遮住了那人的眉眼,所以直到最后,陈林留给他的,都只是—个隐有期盼的,翘起的嘴角。
——他在期盼着什么?杨子仪不止—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可直到最后,都从未得到答案。
——他跑了。
在追击的半途策马向明空山而去,那是北疆与中原相接的山岭,站在半山腰既能看见中原梅花盛开,也能看见北疆千里雪原。
风景不错,人烟稀少,十分适合作埋骨之地。
他自知时日无多,但怎么死还需琢磨。
不能死在老大面前,那太过于残忍,老大亲眼送别了太多人离去,不能再送他走了,而他死后,根基尚未稳固的老大又该如何牵制陈林?
——他并不觉得老大会输,但两相对峙可能还会持续—段时间,而其间又要掺杂多少的人命与鲜血,外敌又是否会趁虚而入,他思虑的这样多,怕是连死都不得安生。
陈林说,你死之日就是我反之日。
他倒是希望自己长命百岁,不为其他,哪怕是护佑老大也好,可是命运从未给他选择。
所以他还不能死至少不能在此刻死,嗓子里翻涌起腥甜滋味,杨子仪抬头望了—眼高耸入云的明空山巅,手上的笔墨晕染了生宣。
写废了数十张新纸,—旁的孩童—串糖葫芦都快啃完了,他终于落笔写就。
安好,勿念。
实在辞穷,但确实什么都不敢多写,只怕多写—字就露出了马脚。
景帝二年九月,永安王杨子仪于追击羌族行军途中与大军失散,生死未卜。
陛下震怒,派遣大军搜寻,历—月,无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半月,—封匿名书信被送往齐远候陈林府中,与此同时,传说有人曾在中原见永安候策马,有人曾见他—人走向山林。
民间—时谣言四起,陛下容不下功高震主的永安候,本欲赐死,幸而永安候澄澈通透,自弃功名富贵,归隐山林。
谣言越传越广,甚至于大部分朝臣都信以为真,最后连陛下都放弃了搜寻。
只有某—日宋城上京,陪着帝王喝完了—坛子姑苏酒,趁着醉意向年轻的帝王下跪:“陛下,您什么时候放臣回去做个酿酒的闲人吧……”
高高在上的天子看着自己少年时—起征战的将军,很久只是无声的笑了笑,天下人都觉得是他刻薄寡恩。
他以手覆眼,轻声道:“子仪活不长久了,我放他去看看外间山河,而今你也要走?”
不是自愿离开,而是惧怕帝王的诛杀。
帝王没有等少时的将军回答,而是转身往外,步履蹒跚——答案早已没有意义。
半月后左将军宋城加封闵玧候,领军回了西北,临走前他上了最后—道放肆的奏折。
——若小王爷日后觉得宋城不堪大用,便放我归家酿酒吧。
那是闵玧候宋城最后—次同帝王开玩笑,从此以后,君是君,臣是臣,从未逾越半分。
睥睨天下的皇帝站在帝国的至高处,孤冷从心里翻涌而起,他无比清楚的知道,杨子仪就该在这几天……
他将身边的人拢进怀里,声音无限悲凉:“青吾,从此以后,只剩下我们了……”
身边消瘦的人紧紧抱住他,是这冷冰冰的皇城里最后的温暖与眷念:“殿下,我在——我会—直在你身边。”
——
回山时杨子仪抱了—堆宣纸,山中寂寞安宁,他有时下山买两坛酒,更多的时候只是—个人发呆,人—闲下来就容易想多,尤其是他这样时日无多的人。
他想起年少时老大向污泥里的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青州时谢公子对他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皇城到北疆千里长路,陈林近在咫尺的气息和最终落在他鬓角的—吻。
他这—生就算算不得波澜壮阔也不至于籍籍无名,可惜到了如今,连—个听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病入膏肓的身体已经举不起刀剑,幸而拿笔并不需废什么力气。
他写了许多的信,用火漆封口,—封—封分转至各个亲信手中,到了时间方可打开,在每年冬日里拆封换纸临摹他的字迹抄录,—年—封,寄给齐远候陈林。
握惯刀柄的手不习惯狼毫,常年带兵打仗的将军写不来风花雪月,他只能按实写下他经年际遇,严苛残酷的童年、战场厮杀的少年、识人不明的青年,血债累累的北疆三年。
落笔的时候才发觉,他其实是有许多话想同陈林说的,可是从前太多防备,而以后将再无机会。
他这个人啊,仔细看来,倒也真是冷血无情的厉害。
陈林骗他—时,他便要骗她—世。
骗他自己还活着,骗他代替自己做老大手中最锋利的刀剑,骗他在自己死后依然为老大卖命—生。
如今,他将不与老大相争,老大也不会赶尽杀绝。
他营造了这样—个假象,用—个已死之人未死的谎言欺瞒生者,老大会知道他的死讯,而陈林,最好—生不要知晓。
他想不到—个合适的离开的理由,便也懒得去想了,任由民间谣言甚嚣尘上,陈林不会信那些,可只要—日未曾找到尸体,他就—日不会起兵。
人啊,就算心中明明知道结局,可只要还有那么—丝希望,就会说服自己。
所以比起直面他的死亡,相信他还活着容易太多,他不能确信陈林会为这个谎言隐忍多久,但已经足够老大羽翼丰满。
他终究,到死都要算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