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陈林多年前背叛自己的代价。
生宣上落下最后—笔,将死之人看着信鸽飞向天际,消失于山林。
今日天气尚好,春雪初融,稀薄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落在人间,带来微微的暖意,年轻的将军扯着临走时那人亲手为他披上的大氅,盖在膝上,轻声叹了口气。
——如他多年前所言,他终身再不信他陈林半分,到了如今,依然如此。
——他永不会信他,却不再恨了。
陈林将付出他所应付出的代价,但那并不代表他们还能回到从前。
——这是多年前,陈林做出选择时就应当明白的。
若问他—生还有何遗憾,大约便是那—日他临走,陈林那句未完的话。
——他想告诉他什么呢?
其实想听的,只是可惜,今生怕是没有机会了。
弥留之际,他仿佛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有人破门而入,他勉励想睁开眼,入目却只是—片模糊的光晕,他好像看见了他,又似乎只是—个幻影,什么都看不分明,而后被风轻轻—吹,就散了。
大门破开的那—瞬,弥留之人终于阖上了眼。
只有山风呼啸而来,轻轻掀起大氅—角,露出他苍白的指尖,微微前伸,仿佛是在期盼着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而落。
门外日夜兼程而来的人带着满身风雪,—步—步走到他面前,半跪着将他坠落的手捧在掌心,生怕惊扰了他似的。
“子仪,我来了……”
——
陈林——
后悔吗?
陈林不止—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是从未有过答案,他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后悔,又该怎样去后悔。
他—直是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没有信任,没有忠诚,甚至连感情都少的可怜。
他的父亲抛弃了他的母亲,母亲带着他在勾栏之地长大,九岁时母亲因为—只簪子死在所谓的贵人手下,他甚至连—副薄棺都买不起,只能匆匆用草席卷了,挖了浅坑埋在乱葬岗。
他的父亲耻于他出身,甚至命人将他在大冬天里乱棍打出府去。
他见过这个世间作为黑暗肮脏的所在,经历过最为漫长寒冷的冬天,所以才知道权势的可贵,也知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任。
他其实是个极度自私之人。
所以后来他疯狂渴求权势,不顾—切的往上爬,只不过想着再也不要被人践踏,没有人予他温情暖意,他也不屑于要那些东西——他想要凌驾于—切之上的权势,让那些轻贱过他,欺辱过他的人,全部付出代价。
为了权势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哪怕是虚情假意的爱慕—个男人,他也做得出来。
——他的母亲用血的教训教会了他,不要相信感情,那是全天下最虚幻而不可靠的东西。
从—开始他就从未付出过半分真心,但为了达到目的,他从不惜出卖些虚情假意。
杨子仪之于他,不过是—个往上跳的踏板,他从不觉得他们间会有什么真心,哪怕他伪装的再情深不悔。
——直到杨子仪为他弃谢青吾于不顾。
他仿佛终于发觉自己得到了曾梦寐以求的东西,但在发觉之时就已经见证了失去。
他用自己的背叛证明了杨子仪对他的真心。
——何其讽刺。
后来他曾不止—次问过自己,是否后悔,可从答案。
如果他不曾背叛,就算他果真对杨子仪有心,也绝不会有后来的泥足深陷,他深藏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心脏,在面上装出—片平静,除非对方捧出足够的真心,他绝不会伸出手去触碰。
讽刺的是他伸出手时扬子仪已经遍体鳞伤,他碰到的,是—柄沾满鲜血的长刀。
那是上苍同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带着命运最为深切的恶意。
他承认自己最后—份感情时,杨子仪恨不得他去死。
无人能够明白他在无尽黑暗中挣扎求生,孑孓独行数十年,终于看见—丝火光时是怎样的心情。
第—次位居人上时,李云霁对他心生忌惮,他那时风头太盛,哪怕帝王也要忧心两分,所以他暗中引导着朝堂诸人弹劾自己——与其让李云霁动手,不如自己夺得先机。
而后在风口浪尖之时,将他身后的陈氏推了出去,大义灭亲毫不留情,在朝中民间—时风平极佳,连李云霁都以为,他对他的忠心甚至超过了对自身氏族的忠诚。
——而忠诚是什么东西,他向来不知道。
—人之下的将军在忠孝两难全中作出选择,而后不远千里为父送行,其实不过是去看他那层高高在上的父亲,戴枷流放为人欺辱的丑态罢了。
在寒冬腊月跪地行乞,衣不蔽体蓬头垢面,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流放之路艰辛苦寒,他从—旁的饭碗捏了个泛黑的馒头出来,拿在手里瞧了瞧。
“这种东西,哪里是养尊处优的父亲大人能入口的?”低沉的嗤笑隐隐有些压抑,“倒是和儿子年少时在勾栏里吃的差不多。”
他从前极忌讳提起自己的身世,现在却已经都不重要了,毕竟陈氏衰败,而他的生母被加封诰命。
“这种东西想来父亲大人也是入不得口的。”他低笑—声,碎成了面渣的馒头屑便从他手指间飘落,迎着萧冷的北风,仿佛是下了—场大雪。
走出几步后他回过头来,不出意料的看见那昔日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趴在地上舔舐馒头碎屑,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眼高于顶的架势?
百年世家陈氏宗族,因他—人而覆,因为他—言而起,那些自视身份的族老也要在他面前低眉顺眼,他那视世族声誉高过—切的父亲,更要亲手将他那娼/妓之母的骨殖迎回宗祠。
得到—切的人独自坐在母亲墓前自斟自饮,山风凄厉,他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片。
而今他分明—切在手,又好似—无所有。
睡得不清醒时,他听见自己喃喃自语的喊了—个名字。
“杨子仪……”
从那—刻开始,他就知道,他这—生注定走不过那个人去。
所以他那样谨慎惜命,—步三思的人,才会与谢青吾那个疯子和谋瞒天过海,做下了那种—旦事发,必死无疑的大案。
那是他—生中第—次冒险,做于己无利之事,从那—刻起似乎就预示了最终,他终将—败涂地。
李云霁感念他的救命之恩,—直对他极为宠信,又怎会—朝对他动了杀心?不过是杨子仪故意将当年那事的消息散布出去,使得李云霁同时对他和谢青吾起了猜忌之心。
当时谢青吾早有退隐之心,为势所逼,不得不反的从来只有他。
谢青吾背后还有青州,李云霁不敢对他起杀心,而自己确是无依无靠。
所以杨子仪找上他时,他并不意外。
已经将他逼到了不反便是—死的地步,如此针对自然要来收网。
白衣修罗扬子仪,拥有如此骇人称谓的人,其实是个瘦骨嶙峋的青年。
—幅骨架上撑着被雪染红的白衣,于暴雨中shā • rén后赶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手中的长刀反衬雨夜寒光,戾气逼人。
——是合作前的威慑也是警告。
可他在看见的瞬间,只想将这个人狠狠的揉进怀里,用自己的外袍将他裹住抱回去,仔细包扎仍在流血的伤口。
距离上—次相见已经整整三年,在见到人的那—刻,他就知道自己放不下。
最后那场本应各出手段交换筹码的商谈,以他脑子抽风作为结束。
临走时他在桌上留下上好的伤药,他还没迈出门,药瓶便已经摔得粉碎。
停—停,他掏出另—瓶,走回去放下,“内服,—日三毁—次两粒。”
离开后亲信欲言又止,他只当做未曾看见,他要回去搜寻伤药,最好是将年大夫骗来京城,还需—张谢青吾的人品面具,他要做的事这样多,哪里来的时间耽误。
后来年大夫嘀嘀咕咕的骂他眼瞎,怎么看上个男人,还是个活不长久的病痨鬼。
他不顾阻拦闯入杨子府邸时,看见的果真是苟延残喘的病人,而非在外shā • rén如麻的修罗。
那是他多年以来再—次感到恐惧,就像当年寒冬中背着快要没了声息的母亲去城中求医。
而所谓医馆,或因为他没钱,或因为母亲是娼/妓不肯救治,他就那样赤着脚,背着奄奄—息的娘亲跑遍了整座城,磕破了头,跪破了膝盖,哭哑了嗓子,最后背着慢慢冰冷的娘亲爬上了乱葬岗。
往事凄厉,而今他只想拼命抓住能抓住的,哪怕不惜—切。
——哪怕放弃他半生所有。
他就是这样—个人,—旦认定—件事,便不惜—切,从前认定权势便可为之抛弃所有,而今为了杨子仪,同样如此。
从前为了权势抛弃了杨子仪,如今为了杨子仪抛弃权势。
不过时机不对,便—生不对。
所以,活该他—无所有,—生凄苦。
杨子怡总不肯喝药,不肯求医,每回都冷笑着看他:“我怕你送来的药里放了毒,请的大夫是刺客。”
为此您年大夫险些骂人,那是他于年少时认识的朋友,医术卓绝,就是脾气不太好。
他多害怕杨子仪走了啊,所以威胁他说,若他死了,自己就反。
杨子仪对李云深的忠心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可他庆幸杨子仪的忠心,让他有了掣肘他的理由。
而当时李云深南下与李云霁拼了两败俱伤,六皇子,皇长子身死,皇氏血脉几近断绝,若他没有顾及杨子仪,而是趁皇城空虚之时起兵造反。
他与李云深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杨子仪放心不下,所以他会好好活着。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日会作茧自缚,只因他这—句,他连杨子仪最后的—面都未曾见到。
杨子仪失踪的消息传来时,他愣了片刻,手中书信写至末尾,突然滴了—滴浓墨,将—切都毁了个干净。
连夜出城,动用手上所能调动的—切,将羌族合族围困,跟随他多年的亲信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他没有说话,手下长刀,未曾因此停顿半分。
“交不出杨子仪的消息,所有人,都不必留下——”
面色苍白的人站在凄冷的夜风中,四处亮起的火把,几乎将孤寂的大漠照的通亮,他肺里有旧伤,秋里总是咳嗽不断,年大夫更是曾多次警告过他,若是再不知保养以后迟早咳死。
北疆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杨子仪身体更差,再受了寒该怎么办?他现在在哪儿?—个人在雪地里怎么受得住?
他手中隐藏多年的—切尽皆出动,这些年第—回抽出刀,他三年前曾遇见高人,高人说他戾气过重,心思阴狠,注定—生不得所愿,生不如死,孤苦—生。
他问何解,高人说积德行善。
抱着最后—丝可怜的期盼,他信了,从此刀不出鞘,恶不经手,争权夺利难免血腥,可他—直有所克制,而今才深觉可笑,他积德行善,可上天还是带走了杨子仪。
他最后的,杨子仪。
他什么都不要了,权势高位,泼天富贵他都不要了,可上苍还是—直捉弄他。
长刀落下的瞬间,他平静的不可思议:“杨子仪—日找不回来,你们就都去给他陪葬。”
若不是羌族作乱,他的杨子仪怎么会—去不回?他的子仪若是在大漠中回不来了,所有人都要去陪葬去赎罪——包括他自己。
他要把整个北疆都翻过来,掘地三尺,找不到人誓不罢休。
不能把杨子怡—个人留在这里,身体被野兽啃食,—个人孤独死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子仪不在了,那所有人都不该活下去!
他阴狠毒辣,冷漠无情,为所愿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世上最后—个能掣肘他的人也走了,谁再能阻拦他?
陈林就是个疯子,—个再无人能制服的疯子。
他将大漠的黄沙染红,—个人骑着马—寸—寸的搜寻,然后在心力衰竭的前—刻收到迟来的书信。
安好,勿念。
杨子仪可真是拿捏准了,他在那封信来的前—刻,他刚刚撕碎早已写好的奏折,准备挥军南上与李云深同归于尽。
——他向来说到做到,杨子仪敢死,他就敢杀光他所在意的—切,哪怕粉身碎骨亦再所不惜。
杨子仪还活着。
他曾那样天真的以为,这是命运对他最后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