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夷护卫怔住,“小姐要寻什么人?”
沈稚轻轻叹息一声,目光中的怀念、憎恨、追忆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我的仇人。”
阿蛮神色一凛,低头掩住眸中的冷厉杀意,“可是小姐曾提过的,苍月部拓跋洪朔的遗血?”
沈稚讶异,“你还记得?”
“是。”阿蛮闭目。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当年小姐只说仇家远在漠北,如何如何厉害,忧他年幼力弱不是对手,竟连名姓都不肯告知……
此事一直耿在少年阿蛮的心头,被他视为耻辱和痛处。多年下来,早成一种执念了。
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回漠北取回轮回匕首?
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小姐宽心,阿蛮比您的仇家还要厉害。
厉害许多!
他也是凶夷王庭的血脉,怎么甘心自弱于其他拓跋氏?
轮回匕首不止是他身份的信证,也是他期盼的能力证明。阿蛮能千里奔袭,孤军深入漠北,在耶律方金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袭伐过去,拿回凶夷的圣物。
小姐的仇家同是出身苍月部落,他能做得到么?
阿蛮如今可配听他的名字,可配杀去漠北,替小姐取回他的项上人头了?
——这些话憋在他心底许久。只可惜燕阳王太过扯后腿,竟压不住兆嘉玉让他反了!大后方生变,他和沈瑞只能提前回北境。轮回匕首近在咫尺,他却只能遥遥望着,勒马回程。心中憋屈可想而知。
*
“小姐的意思是,您的仇人就在此处?”阿蛮困惑不已。他眼神扫过地上那些被捆缚着、如同货物一般等待售出奴隶,心中慢慢升起一阵荒谬感。
见沈稚缓缓点头。这困惑便更加深重。
小姐一向对这凶夷仇人讳莫如深,神色间也颇为忌惮。弄得阿蛮潜意识里觉得他必是个极为强悍的对手,简直是生平大敌。他几度以为这人会在如今的岩骨部,甚至上次去漠北还推了一把他们与兆嘉玉的结盟,就是为了日后复仇方便……
万万没想到这仇人竟沦落到兽奴的境地!
可小姐神色间的憎恨与忌惮分毫不减。
这莫名的荒诞感,竟让他凭空生出几分不安恐惧。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依稀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此时他的小姐情绪很不好,阿蛮不自觉压下心底的不安,关注起她来。“小姐可要休息一会儿?”
沈稚摇摇头。“不必。让兽商准备下一批吧。”
*
沈稚这次表现得更为明显。几乎每个年龄相合的凶夷兽奴她都细细挑选,逐个让他们抬起头来细看。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沈稚越挑心越沉。这辈子变数颇多,难道是沈瑞和阿蛮深入漠北,打乱了耶律方金原本的部署?或者他仍心存侥幸,并不肯将拓跋临羌卖掉?
她的枷笼准备好了。烙铁也准备好了。
拓跋临羌,你究竟躲在哪里?
*
随侍的仆从们都看出来了,小姐就是在挑选兽奴无疑。一个个看向阿蛮的眼神都略略怪异。本来谁也没多想。可一来刚刚阿蛮曾跪地哀求过,二来他此时的面色也着实不太好看。
没人觉得阿蛮护卫会被取代。只是禁不住暗暗猜测,莫不是阿蛮真做了什么错事?小姐这是在诫训、敲打他吗……
阿蛮早已注意不到那些。
他此刻心越来越慌,连脚步都微微错乱,手指正细不可查地在发颤——
小姐挑选的人不对劲。
阿蛮闭目。她曾说过,仇人出身凶夷,是拓跋洪朔的后人。武功高绝,心思深沉,还曾背叛过她!就连小姐的心疾旧症,都是拜他所赐。
这些年来小姐虽不曾再提起此事,可阿蛮心中始终恨意难平。他总想悄悄查出些蛛丝马迹来,为她除了此人。
可奇怪的是,在遇到他之前,小姐明明不曾有过其他凶夷兽奴。
更不曾被人下过毒,伤了心脉。
那他们是怎样遇见的?
他旁敲侧击地试探过许多次,不止北海、秋儿他们不知情,就连沈瑞也是毫无所觉。阿蛮得不到任何线索就只能胡猜。
也许是凶夷人记恨定国候,派了暗刺前来伤损他的子嗣。那为什么不对着沈瑞来,反而找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姑娘?
况且那暗刺既然出身苍月,他必然听过或是见过。可印象中却没一个人能合得上小姐的描述。
他始终在寻找一个姓拓跋的、武功极高的、年龄在二十岁往上的人。
可是万万没想到是,此时让小姐格外注目的兽奴,竟都和他是差不多年纪!
和他差不多……
怎么可能呢?
他和小姐相遇时不过是个半大少年,那仇人与她结识的时间只会更早。那么小的年纪,又如何担得起她“武功高绝、心思狠厉”的评价……
小姐仍在寻找。她的眉头紧蹙,一向温柔的眼眸此刻冷得像冰。
阿蛮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一个不可思议又难以言说的念头渐渐冒了出来。
拓跋洪朔的后裔,和他差不多大,在崇和九年,被贩奴到南朝都城的凶夷人,他确实识得一个……
阿蛮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个念头已经越来越清晰。
*
第二轮的十笼野兽也看完了,沈稚已慢慢平静下来。“这里也没有我想要的。带我去你的庄院里看。”
兽商战战兢兢,“回禀郡主,后院里极是腌臜杂乱,气味也十分不雅,恐……”
“无妨。”
兽商不敢违逆,只好带着一行尊贵的客人,沿着被兽车压出条条深痕的黄土道向后走去。
*
沈稚和阿蛮几乎是同一时间认出了那头金豹。
在“预知”中,阿蛮曾冒着生命危险,入笼给它梳毛、喂食过无数次。对这头金豹周身的每一条斑纹都可谓熟悉至极——他没被吃掉并非侥幸,是正经斗智斗勇、搏命赌过的。
后来他和它一样幸运,被关在同个笼子里拉进了定国侯府。金豹归沈瑞,他却被心软善良的小姐捡了回去。从此彻底改了命运……
沈稚急切地快走几步,一把扶住了笼子边儿,“它叫什么名字?”
那懒洋洋的金豹闻见人声,刹那间目光锐利,疾风般狠狠向笼边扑杀过来。阿蛮本能地迈步上前,将沈稚护在身后。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兽类般的威胁低吼。
那金豹龇着利齿凝视阿蛮,与他对峙片刻后,慢慢伏下了身去。又懒洋洋地摇起尾巴。
兽商吓得急忙上前,“郡主娘娘小心!这金豹名唤双花奴,性子急躁暴戾,昨日刚咬吃了一个兽奴。因此不敢抬去前面给贵人赏玩。”
“双花奴…”沈稚微微闭目,“是它,没错。”
阿蛮脚下踉跄。
“它的侍笼兽奴呢?”她追问。
兽商迟疑,“呃,昨天小人没看住,被它给吃了……”
“什么?”沈稚大惊失色,“被它吃了?”
“尸骨…可还在?”她的声音微颤。
兽商一愣,“人都死了,就……索性让它吃净了。没留啊。”
沈稚一把扶住身侧的阿蛮才勉强站稳,她似是受了极大的打击,眼眸竟有几分水润之气,“他当时……是伤得很重吗?才被金豹所杀。”
阿蛮怔怔望着她。
兽商摇头,“不是,那兽奴上了年纪,行动是有些蠢笨。”
沈稚慢慢呼出一口气。她眼眸低垂,沉声道,“你将所有的兽奴都召集来,一个不许漏。我要择选。”
很快,几十个凶夷兽奴被捆束着,戴着沉重脚镣赶到一处。
小丫鬟们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沈稚半点不嫌弃,一个个亲手撩开额前乱发,仔细端详。他们大多骨架极大,皮肤黝黑,临时遮丑的衣服明显不大合体,毛发胡须上还沾着些兽类的臭味。
全都不是。没一个有半点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