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眉目间失望难掩。不死心地吩咐一句,“阿蛮,你帮我问问他们,可曾见过一个苍月部落的少年,名字叫临羌。说出来,我重重有赏。”
凶夷护卫那熟悉的声音却没有从身后传来。
沈稚疑惑,“阿蛮?”
她回头。
只见阿蛮如同失了魂、抽了骨一般,此刻连身形都站不稳。他唇齿微颤,表情简直难以用语言描述。那双琥珀一般的眼眸里,此刻满是泪意。
沈稚一怔,随即心中犹如闪过雷电。
她猛地回头,看向那群落魄又神情麻木的凶夷兽奴们,再转头望望衣着光鲜、相貌堂堂的护卫阿蛮。
一边是黝黑发亮的粗糙皮肤,脏乱的头发,粗大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
一边是细腻的蜜色肌肤,南朝人一般精致的薄唇。鼻梁挺秀,五官轮廓虽深邃,可和真正纯血的凶夷人比起来,却是精致俊朗了太多太多……
“阿羌是汉夷混血,在哪里都是异族。”熟悉的沉稳声音似乎犹在耳畔。
“小姐,阿蛮回来了!”雀跃活泼的少年嗓音。
两者渐渐合在了一处。
音色明明一模一样。只是情绪大不相同。
沈稚刹那间眼前一阵模糊,耳中嗡鸣作响,浑身气血翻涌内息错乱。她却稳稳站着,甚至一步一步行至阿蛮的面前。
他早已站不住跌跪地上,不住摇头。“不,我没有,我不曾……”
沈稚拎着他头上发冠,迫使他抬起头来,细细打量自己这凶夷护卫的容貌。渐渐地,她竟笑了,只是笑容惨然。桃花眼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她却越发笑得喘不上气来,“沈稚,你简直是天下间最大的傻子!”
阿蛮艰难地握着她冰凉的手,“小姐,我没有。”
沈稚拎着他头发的手微微用力,她的肌肤很白,淡淡青色的血管都隐约能看见。“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
阿蛮张口,却答不出话来。
“你是汉夷混血,是也不是?”
阿蛮无力而绝望地望着她。
“你的父亲,就是拓跋洪朔。我之前问你拓跋氏遗孤,你缘何一字不说?”
阿蛮脑海中已茫然一片。走马灯般闪过梦中预知的一切一切……他无力地任由沈稚扯着头顶发冠,那些点缀着漂亮的玛瑙、珊瑚、青石的,她曾温柔握着、亲手编成的发辫,从冠中散落出来。
凶夷护卫说不出话。
*
他的小姐被凶夷人背叛过。
他的小姐非常不喜欢他做南朝人打扮。不喜欢他将肤色养白。不喜欢他肩上沉着猎鹰去弯弓射箭……
可这些,明明都是他梦中预知时,她温柔笑着鼓励他、让他去做过的。
她从来没有问他的名字,也不曾温柔地唤他“阿羌”。而是在初遇时就赐给他一个崭新的、对凶夷人不那么善意的名字……
*
锋锐的匕首猛然刺进心脉。沈稚眼前腥红一片,那熟悉的锐痛再次袭来,她完全无力抵抗,任由自己沉沦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再次睁眼时,她躺在阿蛮的怀里。舌尖上仍有药丸残留的苦涩。
周围乱糟糟的,嘈杂成一片。她仍在兽庄后院之中。只是商行的人都被清走,身边都是从府里带出来的婢女护卫。
她并没有昏倒很久。
沈稚用无力的手轻轻推开仓惶失措的阿蛮,扶着橘绿慢慢起身。
她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把他拿了。”
众护卫仆从面面相觑,拿谁?
当时他们离得远些,并未听清沈稚与阿蛮的对话。只见小姐似乎对他生了气,然后便心疾复发晕倒过去。
其余的并不知情。
此时也懵得很。
还是阿蛮主动将双臂背到身后,他们才反应过来。
两个护卫迟疑着上前,将他捆了,并不多仔细——这些人都是阿蛮带出来的,本就以他为首。况且同在府中当差,他们太清楚阿蛮的身手了——便是捆得再严实,他要挣开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沈稚静静看着他们动作,眼眸微垂看不清情绪。
“卸了。”她冷声吩咐。
这吩咐不明不白,护卫们有些摸不到头脑。阿蛮却一颤,狠狠闭了一下眼眸。再睁开时看了一眼近旁的孙丰,眼睑下视,看了看自己的肩膀,眼色递得再明显不过。
孙丰惊呆了。仍有些不敢相信。
阿蛮无奈,他双手被缚,无法亲自动手,只好把左肩向孙丰递过去。孙丰迟疑着回头望向沈稚,郡主神色清冷,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孙丰咬咬牙,见阿蛮对他点头,一狠心双手使力,咔嚓一声将他肩膀卸下。
肩骨脱臼的痛楚不是常人能忍。阿蛮瞬间冷汗都下来了,惨白着面色一言不吭。
护卫们纷纷面露不忍,扭过头去。
待阿蛮慢慢缓过剧烈的痛楚后,竟又将右边肩膀也递过来。
孙丰双手隐隐发颤,瞪着大眼睛望向阿蛮,拼命给他使眼色——小姐平日里何如宠你谁不知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倒是求求小姐开恩啊……
阿蛮却对他摇了摇头。
孙丰表情一言难尽,回头望着沈稚似乎要开口求情,却被阿蛮一眼瞪了回来。
定国侯府的护卫许多都是北境军中兵卒出身,和婢女小厮们本就不是一个体统,奉行的仍是军中规矩。
阿蛮本就是汀荷院的护卫管事,在北境军中亦有显赫武职,平日里积威甚深。孙丰是他属下,令行禁止早习惯了。见他神色坚决,便也不敢再拖延。闭着眼睛一咬牙,将他另一条胳膊也卸了。
双肩脱臼,手臂却仍被反绑。每走一步路都要晃动,艰难苦楚可想而知。
阿蛮一声不吭。他不似来时骑马,而是一步一步,在队伍中走回了定国侯府。
*
府门前下车时,沈稚只掀帘冷冷看了他一眼。阿蛮却再也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小姐。”
沈稚从未用如此冰冷的眼神瞧过他。
阿蛮心如刀绞,他踉跄着走过来,哑声道,“小姐,能否容我一言?”
沈稚审视着他。一路折磨,他冷汗早已湿透了武袍,下唇咬破,唯那双琥珀一般的眼睛晶亮渴盼依旧,只是藏不住眼底那极深极深的凄惶。
沈稚指甲陷进掌心里。面色平静无波,她挥了挥手,仆婢们纷纷退了下去。
“小姐,”阿蛮望着她的眼眸,颤声说道,“阿蛮宁可背叛自己,也绝不会背叛小姐。”
沈稚唇角微弯,笑得讥讽。
阿蛮低头,“还未发生的事情,苍天都不能知晓。小姐,世间事瞬息变幻,哪怕是梦中预知了什么……只要还没有成真,那就当不得真啊。”
沈稚不意外他会想到那个关于预知的异人传言。阿蛮,或者说拓跋临羌,是何等敏锐聪慧?她表现得已足够明显,他若想不到才叫她意外。
事已至此,她也不惧他知晓。
沈稚轻轻点头。如从前一般,挑起他的下巴,“疼吗?”
阿蛮点头,强忍心中痛楚,“疼。”
“疼就对了。”沈稚轻笑,“我为了迎接那叛奴回府,都备下了什么东西,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且慢慢熬吧。”
见她要关上轿帘,阿蛮急声说道,“只要能让小姐心中痛快,阿蛮不惧熬刑。只求小姐看在阿蛮从前驯顺忠诚的份上,别因尚未发生的事情,轻易给阿蛮判了不赦之罪!”
“小姐若不肯信我,阿蛮……”
还未等他说完,沈稚便低低地笑了。她用巾帕仔细擦着他脸上的冷汗,似乎怕弄疼他一般,“拓跋临羌,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若如你一般前尘尽忘,恐怕今日仍会被你骗过。”
咔嚓——轰——
天边忽然炸响一声惊雷。刺目的亮光照得沈稚眼中恨意分外清晰。
乌云席卷,暴雨倾盆而下。
沈稚的车马已进了府邸。
阿蛮仍瘫软地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一件木石雕成的死物。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五更的任务完成,小伙伴们周一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