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迦额上浮着一层细汗,腮边浮着病色的潮红,双目紧闭着,任秦缘圆如何唤他,始终没动没静,了无生气。
她焦心之余,低头窥见自己一手的鲜血,眉心猛然一跳,方才被玄迦压着亲吻的旖旎心思尽数散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玄迦的伤口果真撕开了。
因为只是匆匆洒了药粉,未经裹缠便又在吴让面前演戏,累得伤口加剧,当务之急便是处理伤口。
但卧房内并无药品,还得去药庐取药。
也不知那些羽林卫,还有没有埋伏在暗处。
秦缘圆深吸口气,步伐轻缓地跑到外间,飞快地探了一眼窗外。
只见,日光正浓,禅院外绿荫如潮,蝉鸣阵阵,已不见羽林卫踪迹。
大约是他们戏好,将那羽林卫诓走了。
秦缘圆心下稍安之余,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她摇了摇头,将自己迅速从奇异的情绪中抽离。
然后便匆忙取了热水、伤药、纱布过来,轻手轻脚揭开玄迦本就松垮的上衣时,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息铺面而来。
秦缘圆从未有过一刻,对自己习惯熏香燃香的习惯如此庆幸。
若非那浓甜的香气盖过血腥味,今日之事不堪设想。
秦缘圆几乎被那血色晃花了眼,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着手下动作,替他裹伤。
但包扎好了,那血也止住了,一连两个时辰过去,饶是秦缘圆换了一片又一片冰帕子,玄迦身上的热度未有丝毫减褪,呼吸一片灼热,未有任何苏醒痕迹。
秦缘圆难免焦灼。
她不通医理,如此坐以待毙,只怕会耽误玄迦。
又换了一张冰帕子,覆在玄迦额上,替他简单地擦拭降温后,秦缘圆起身,决定下山找明空。
观云寺总归有懂得医理的人罢。
秦缘圆急匆匆行至门口,迎面撞上一位郎君,他眉头紧锁,衣袂发皱,一身汗气,显然也是风尘仆仆赶路上山。
是萧铎!
秦缘圆记得,萧三郎曾说过,他和玄迦师出同门,一定知晓如何治病救人!
眼下萧三郎在秦缘圆眼中,周身闪耀着救世主一般的光芒。
她扯着萧三郎往里跑,语无伦次道:“玄迦一身伤,如今又高热不退,三郎快替他看看吧!”
萧铎听闻玄迦回来的消息,一颗心便已放进肚子里。
昨夜萧铎惊闻玄迦于安远门动手,便立即领着亲卫赶了过去,但万不曾想,玄迦动作这样快,安远门只余下遍地箭矢、尸首、血痕,显然已历过一场激烈斗争。
当下便知道,玄迦定是将花劫走了。
所以昨夜,不仅吴让在全城搜捕玄迦,其实萧铎也在找他。
但长安城内毫无踪迹,萧铎便上山碰一碰运气,说不定玄迦真能生出翅膀,逃过长安的围追堵截呢?
没想到,玄迦真真如期回来了,萧铎暗自好笑,玄迦为这小娘子办起事情来,可真是......神武过人。
既知道玄迦回来了,不管他受了多重的伤,萧铎一点都不担心,他那副身子,健壮得吓人,至多躺几日便养回来了。
所以脚下步伐,便回复了一如既往的缓慢从容。
秦缘圆又急又怒,当下便慌出了眼泪:“三郎,你能不能快一点!”
玄迦身上火炭似的,他还这般慢悠悠的,真真是损友!
萧铎暗笑,师兄呀师兄,看来小娘子心中也并非没有你。
但嘴角稍弯那么一瞬,又被秦缘圆精准捕捉,小娘子眸中瞬时涌出泪花,瞧着他的眼神似他便是个大恶人,萧铎无奈,应了一声,撩袍而奔。
玄迦伤口面积大,所以会发热,瞧着厉害,但于玄迦那种体格而言,也不过是皮肉筋骨的的小伤,脏器无损。
秦缘圆包裹伤口的活计做得不错,其实已没他的用武之地,萧铎不过开了几贴清热解毒、消肿疗疮的汤药,聊作安慰秦缘圆罢了。
熬药的间隙,萧铎眼见秦缘圆对玄迦又是擦身又是用棉花占了水点在他唇上,如此细致,心道他那师兄倒也不是单相思,他心念一动,嗟叹道:“玄迦昨夜可真是遭罪了。”
秦缘圆双手一顿,哑着声问:“他,昨夜如何了?”
萧铎便添油加醋地将昨夜的场面复述了一遍,虽他并未亲眼所见,但编故事嘛,谁还不会呢?
就在萧铎说到,玄迦一边血流不止,一边跃入冰冷刺骨的护城河中,几近沉浮,近乎在那漩涡暗流中丧了性命,才拼尽全身的力气爬了出来,十指已然渗血,因为要保护能救她命的榴丹花。
“啪嗒”一声,小娘子滚烫的眼泪打在他手上,萧铎盯着她泛红的眼圈和泪痕斑斑的星眸,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慌不迭落下一句:“那药熬好了,我去端过来。”
然后便心怀愧疚地逃走了。
师兄,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他再端着药走入时,秦缘圆腮边仍挂着眼泪,不过她正俯身趴在玄迦身侧,耳朵悬在玄迦唇畔。
见他进门,双眸发亮,招手道:“三郎!我好似听见大师说话了,你来瞧瞧,他是不是要醒了!”
玄迦本就没大碍,但萧铎被小娘子幽怨的眼神盯怕了,很配合地仔细诊断了一番,断定:“确实,他大约准备退烧了,但女郎以后还得细心照顾才是,否则日后落下什么病根,可是要影响终身的!”
“啊?”秦缘圆惊慌。
萧铎的话恍若霹雳惊雷,玄迦竟虚弱至此么!
她握着玄迦滚烫的大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但她的手却倏然被反握住,竟是被玄迦扯了一下,秦缘圆愕然望去,玄迦干裂苍白的唇动了动,口中吐出一个单字:“娘……”
萧铎愣。
师兄,你这就不对了,便是梦境,按照他的规划,怎么也得深情而虚弱地唤一声缘圆,然后小娘子眼泪汪汪地感慨,玄迦心中有她,如此郎情妾意才是。
这发展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大约玄迦,烧昏了头,梦呓胡言,女郎不必放在心上。”
秦缘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玄眉皱如峰,满头冷汗,似乎陷入了深重的梦魇,她只觉得心疼,握着玄迦的手,听见断断续续道:“救命……不要……滚开……我杀了你……”
郎君的声音艰涩而嘶哑,泣血一般,听得秦缘圆心头骤缩。
她自遇见玄迦伊始,玄迦便是高傲、冷清、云端上圣僧,总能云淡风轻解决任何事情,她不是没见过他落难的时候,在悬崖峭壁底下,在以一挡百的时分,他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有时候秦缘圆都觉得,他也许真是渺远石窟中走出来的塑像罢?
所以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不堪忍受,便是梦中都无法逃脱。
大约是他从前,仍未长成,仍不强大的时候罢?
她很难不联想到他身后纵横交错的伤疤,颜色深浅不一,都是经年的旧伤了,习武之人身上有伤却是难免,但总不会如此狰狞。
但秦缘圆却疑心,这些伤口是经年练武而来,或是……受人虐打所致?
秦缘圆忍不住问萧铎:“玄迦从前,受了很多苦么?”
萧铎神色一顿。
他斟酌片刻,反问:“你知道多少。”
秦缘圆是真心请教的,并非蓄意窥探玄迦**,只是想了解一些他的过往,以后对他更好一些,更护着他罢。
她老实交代:“我就知道,大师是皇室中人,他娘是方贵妃,他爹,或许是毓王,或许是皇帝,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萧铎也有些为难,因为玄迦那样骄傲的人,大约不会愿意让秦缘圆知道太多,但他却觉得,二人之间了解多些,总归是好的。
他语调幽幽:“方贵妃昔年,曾是毓王姬妾,玄迦也确实是毓王之子。但方贵妃,她是个脆弱,需人呵护的女郎,她骤然糟了变故,便无暇顾及玄迦,只是毓王并不喜欢玄迦,常说他是方贵妃与先夫所生,动辄打骂的,且毓王妃又无容人之量,时常虐打玄迦,还将他送到……”
萧铎顿了一顿,并未继续说下去,只笼统道:“反正玄迦便是被送到了不大好的地方,在那里,他吃了许多苦,还……”
他嗟叹一声:“反正,玄迦最后将磋磨他的人,全都杀了,才逃了出来,也便是逃亡的时候,遇见了我师伯,将他渡入佛门,自此便算与从前决断了。”
萧铎补充:“他手刃仇敌时,不过九岁的光景。”
说完这些,萧铎便离开了禅院,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透露了,只愿秦缘圆那小娘子,真能然玄迦开心一些。
秦缘圆默。
她简直不敢想,萧铎隐而不说的部分,玄迦究竟遭遇了什么,得是多深重的仇恨与恐惧,才能然九岁的小郎君沾染血腥。
她用帕子擦了擦玄迦额上浮汗。
玄迦忽然发出一声呓语。
秦缘圆其实并未听清,但她只轻缓地在他肩上轻拍,喃声哄他:“不怕了啊……”
——
玄迦恢复意识时,手上是温热、柔软的触感,他缓缓打开双目,床边拱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清晨的日光自窗柩中撒了入来,薄薄的一层,落在女郎身上,光明美好得不可思议,她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手边,他心中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她身上衣裳单薄,仍是昨日那套。
大约是趴着睡了一夜。
山间夜凉,她又体弱,不知有没有着凉。
玄迦皱了皱眉,轻声唤她:“缘圆……”
秦缘圆本就睡得不甚安稳,朦朦胧胧听见玄迦声音,也不知是梦是真,倏然坐起,闭着眼道:“怎么了!”
起得太快,又觉得头晕,扶着额头晕乎乎地往下倒。
玄迦伸手,扶了扶小娘子的下巴。
秦缘圆看见郎君平静的、温和的凤眸,万分惊喜,甚至未经思索,便一把将他抱住:“您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这话说到后面,便带着些哭腔,她眼中酸涩,抱着玄迦的脖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将自己昨天见他血流如注、高烧不退的惊慌心情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软玉温香入怀的幸福来得太过突然,玄迦一时愣住。
直至她带着热意的泪液淌入脖颈间,他才回过神来。
“你烧得那样厉害,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呢,呜呜呜呜。”
玄迦搂着小娘子的腰肢、脊背,轻拍慢哄:“好了,好了,如今我好端端的,你怎么红口白牙地咒我呢?”
秦缘圆自他怀中抬首,幽怨瞪他:“我没有!”
因为被玄迦搂得紧,她一动,玄迦的伤口便小幅度地扯了扯,玄迦“嘶”了一声,秦缘圆才想起来,他后背伤口最多最重,自己这样不知轻重,怕是累得玄迦又受罪了。
双手便松开玄迦的脖子,小声道:“对不起,我一时激动,或许压着大师伤口了,您,您快将我放开罢。”
玄迦仰头,唇角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口气佯装虚弱:“手疼,挪不动,让我缓缓。”
秦缘圆更愧疚了。
她忽然想起昨日,萧三郎一本正经的脸:日后落下什么病根,是要影响终身的。
她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揪了揪,这下也不敢动了。
玄迦伤在后背和肩胛,可不就会牵扯到手臂么!
她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架子,乖巧:“大师,您胳膊,先在我身上放一会,休息一下啊,千万得好好养着……”
玄迦的唇,轻微向上,翘了一下,安静地环抱着娇柔的女郎。
满心满足,岁月静好。
午后,观云寺的小沙弥匆忙送饭上山,今日送饭时辰来得较往日晚了不少,秦缘圆接过餐食,又给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好奇问了一句:“小师傅,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晚?”
小沙弥一饮而尽:“今日那宫中的贵妃娘娘突然来了,说要为前线战士祈福,还要办法会,先前从未透露过一句,说来就来,可将阖寺上下忙得够呛。”
秦缘圆楞。
方贵妃,怎么好端端来了。
但她到底不曾再问,只抿唇笑笑,然后便将那小沙弥送走了。
吃饭的间隙,秦缘圆都有些怔忡。
玄迦拍了拍她的面颊:“怎么了?可是昨夜着了凉,不大舒服么?”
秦缘圆皱眉,看了一眼他的手:“叫你不许胡乱动手。”然后又舀了勺粥,喂入玄迦口中。
他笑,逗她:“说好服侍我,却没见过谁家的丫头如你一般凶巴巴的,对主人竟如此不恭顺,我要的是小丫鬟,可不是管家婆。”
玄迦一早便嚷着手疼,秦缘圆便是一应事宜都不让玄迦动手了。
还什么小丫鬟管家婆呢,玄迦一个大和尚,说话竟和那些风月话本上的轻浮浪子无甚区别。
秦缘圆瞪他:“你晨早还说手疼呢!若不仔细将养,往后落了病根可怎么好!”
玄迦默了默,他的确觉得,小娘子凶巴巴地管着他的时候,别有一番意趣,但轻易动手不得,又实在束手束脚。
一时有些后悔,今晨的戏可真是演过了。
但见小娘子唉声叹气的,他不免问:“怎么了?”
可秦缘圆只是摇摇头。
她总有预感,方贵妃此次来观云寺,一定与玄迦有关系。
否则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捡着榴丹花被盗的当口,说什么为前线战士祈福,她才不信呢,前线大捷,未过几日都要班师回朝了。
但秦缘圆没有想到,一顿饭未曾吃完,方贵妃便出现了。
这个先后嫁给王公天子的女人,和秦缘圆想象中的模样并不吻合。
她生得并不能说美丽,不过中人之姿,至多可说一句清秀婉约罢了,最打动人心的兴许是一双水灵的杏眼,三四十岁的人了,仍有一股娇怯的姿态,几乎将脆弱二字,刻在了脸上。
方贵妃衣着素寒,头上的发簪发饰亦是简单,她走进来时,秦缘圆仍在一口一口地喂饭,秦缘圆正在说她那仍未完工的、纹样是凤凰于飞的香囊,二人眼中俱是笑意点点。
厅堂内骤然走入一人,秦缘圆手中的瓷碗都有些握不住。
方贵妃径直走到二人身前,直勾勾地盯着秦缘圆,杏眼中的诧异完全掩饰不住:“阿郎,你的院子里怎会有个女郎,你们怎会……这般亲昵?”
玄迦脸色倏然冷了下来:“贵妃不请自来,所谓何事?”
方贵妃见他态度冷硬,面上闪过尴尬,然后便小心翼翼在玄迦身侧坐下,握着他的手:“阿郎,你能不能,将那榴丹花归还?”
玄迦嗤:“什么是榴丹花,贵妃可不要胡言。”
玄迦说,送去的榴丹仍未全盛,至少要再养个七八日方能炼毒入药,所以此刻的榴丹正被养在院子角落。
秦缘圆随意地撇了一眼,那朱红色的花瓣将开未开,只露出了些许花蕊,正在风中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