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方贵妃不会认识就是了。
秦缘圆是知道,玄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时候,那凛然正直的模样,欺骗性有多高。
方贵妃居然没有被他欺骗。
但或许她是信了的,只是不愿意相信毓王就此没救罢了,她杏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吴统领分明说,前日盗花的人便是你,阿郎,你不要骗娘亲了,好么?”
玄迦面无表情:“吴让若是有证据,自来抓我,贵妃何苦白白在我这掉眼泪?若是有那闲心,把眼泪留着,待毓王送葬那日,再多哭一些,好让世人都知晓贵妃的哀恸岂不更好?”
方贵妃怒,反手在玄迦面上扇了一掌:“大逆不道!”
秦缘圆:“!”
怎么吵不赢还打人呢!
她起身,想要骂回去,却被玄迦握住了手。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方贵妃,眸中几多阴鸷。
秦缘圆也只能冷静下来,毕竟这是人家母子之间的事情,她一个外人,总是不方便干涉的。
但玄迦自握着她的手后,便不曾放开,秦缘圆触手感受到他指尖泛凉,更觉心疼,玄迦可还是个病人,方贵妃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见着他却只扯着那禽兽不如的爹,一言不合还打人。
她默默十指扣上他的掌心,附在他耳畔小声道:“没关系,我疼你。”
玄迦眸中闪过怔忡,他随即垂眸,掩了过去。
但觉得周身的烦躁都被她抚平了一般,心绪亦静了下来。
他冷淡的:“贵妃若无事,请回吧。”
方贵妃手指发抖,眸中神色复杂,后悔、不甘、痛苦,她哀声:“阿郎,是娘亲失态了,便是你没听过榴丹,能否随为娘走一趟,去瞧一瞧你父王呀?他们都说,你一身医术了得,保不齐,他便被你救活了呢?”
秦缘圆:“……”
她竟被方贵妃的疑惑发言气笑了。
如今男尊女卑的时代,但凡是毓王对玄迦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怜惜,那毓王妃都不至于对玄迦有那般恶行,更莫说毓王那个老变态,昔年对玄迦也是又打又杀的。
如今方贵妃,居然声泪俱下地跑到玄迦面前,扯什么父子情分?
果真不是常人。
玄迦的反应和她相类,亦是冷笑一声,眸中讥诮满溢:“贵妃,贫僧已是出家人,尘世缘分早便尽了,那里还有什么父子亲情?”
方贵妃咬牙切齿:“你!”
她恶狠狠地挥起手臂,这次却被玄迦抬手拦住:“贵妃,自重。”
方贵妃盯着秦缘圆:“若真是俗缘已了,做什么在上山养着个小娘子!你分明就是糊弄我!”
她声音软了下来:“阿郎,若你真的救了你父王,陛下一喜,兴许会给你加官进爵。”她顿了顿,眸中带泪,含笑望着秦缘圆:“届时,你便还俗,封妻荫子,她跟着你,面上也有光呀?”
秦缘圆:“?”
为何这贵妃总是疑惑发言。
她解释:“我,不是……”
玄迦打断:“我还不还俗,娶不娶妻,是我的事,不劳贵妃忧心。”
说完,缓缓地望了一眼秦缘圆。
秦缘圆顿时心如鹿撞,她那藏在衣袖中、和玄迦十指相扣的手,也觉得烫手了起来。
他是什么意思?他要还俗么?如寻常的郎君一般,娶妻、生子么?
又为什么,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她?
但秦缘圆胡思乱想之际,听见玄迦笑吟吟道:“贵妃从前,是县令夫人,后来是毓王侧妃,再如今,是从一品的贵妃,也算是步步高升了,那您面上,是否觉得光彩逼人呢?”
讥讽直言,含笑说出,更显讽刺。
秦缘圆垂眸,轻咳了一声。
原来只是在吵架,是她多虑了。
贵妃显然也被内涵到了,但她这回似乎不再愤怒,反而哭得越加哀婉:“阿郎!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从前不管你!累得你被王妃送去……”
玄迦瞳孔骤缩,抓着方贵妃的左臂亦是奋力一甩,将她推开,扬声打断:“贵妃慎言!”
他神色冰寒,侧脸的剪影锋利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显然,已处于情绪爆发的边缘,一字一句,咬着后槽牙道:“此处不欢迎您,还是请回罢!”
这话甩下后,玄迦毫不犹疑,将秦缘圆一把拽起,带回了里屋,又“砰”地一声将门扉锁上。
秦缘圆毫不怀疑,若禅院内养了有狗,玄迦此刻定会放狗咬人。
她叹了口气,余光瞥见玄迦绷着脸,神色淡漠,眼神渺远,似乎陷入到一种哀伤难言的情绪中,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息。
玄迦这般反应,秦缘圆有些心疼,到底那恶王妃,将小玄迦送去了什么地方?
此乃玄迦心结,萧三郎那样有分寸的人,越过玄迦告知于她,所以秦缘圆虽好奇,但却并不敢直接询问。
尤其是玄迦那样骄傲的郎君。
所以秦缘圆默默的,在一侧陪着他,也不说话,只与他呆在一处,他的目光所及,让他知道,他并非一个人。
玄迦寒着面色,手中捏着秦缘圆昨日看的那本《华严经》,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一看便是一下午,体态端直,不动如山。
秦缘圆不免佩服。
她昨日也就扫了两行,便昏昏欲睡了,便是如今想起那些文字,都沉沉打了个呵欠,她目光瞥向角落,发现了些好东西。
当初“暗香疏影”未开业时,因玄迦乃是真正的东家,她做出的货品,便都会送一份过来,让玄迦参详一二,但大约玄迦对此并无兴趣,那些试用品便都被玄迦装在一个匣子内。
秦缘圆正是无聊,玄迦静心看书时,她便翻出那些瓶瓶罐罐,开始自顾自地化起妆来,又因堂屋昏暗,她便挪到了外头的小花园,石桌恰设在书桌前,一窗之隔,玄迦能清清楚楚看见窗外情形,仍在他视线范围内。
秦缘圆便兴冲冲地抱着那些瓶瓶罐罐出去了。
须知女子化妆,也是一等一地耗费时间,此事不分古代现代,涂脂抹粉,描眉点唇,桩桩件件,都需精细。
这一摆弄,又是大半日的时间。
及至小半日过去,玄迦心绪稍缓,放下佛经之时,他撩目望去,小娘子正在书房外的小花园内,身后是灿烂夺目的夏花。
她便坐在花团锦簇中,一手执镜,一手点着彤润的唇脂,正准备描绘唇形。
秦缘圆其实轮廓深邃,是极为明艳侬丽的长相,因为她多羸弱,便面白唇浅色,如今浓妆之下更是摄人心魄的美艳,身后夏花绚烂,皆成了她的点缀。
玄迦不免心悸,他起身,缓缓走进。
秦缘圆自然察觉一道阴影将日光挡住,她抬头去望时,郎君神色已如寻常无异,眉目疏朗风流。
玄迦含笑而望:“小娘子,你家郎君看了半日书,腹饥口渴,你便在此处梳妆打扮,如此惫懒,便是这样服侍的?”
这便是大好了。
秦缘圆心头大石放下之余,听他这等浮浪轻佻之言,又觉……害羞。
虽知他向来口无遮拦,但玄迦那张风流俊逸的脸,眉骨一展,凤眸潋滟,十足撩人,这谁顶得住?
她顿了一顿,低头错过他的眼神,只强迫自己精神聚焦于自己唇上,聚精会神地描摹唇形。
稍顷,她忽然心生一计,眸中闪过狡黠之色,学着方贵妃的口气,怪里怪气道:“阿郎,你不生气啦?”
玄迦眸色一沉。
小娘子,就在他心窝子上戳,心眼忒坏。
偏她举着铜镜,一道点着朱唇,一道斜飞着眼儿与他调笑,跋扈娇蛮,带着三分柔媚。
但这称呼,便好似俗世中寻常夫妻的爱称一般,他不免想起,方贵妃今日之语,还俗,娶她,正大光明地同她拥抱亲吻。
玄迦心颤了一下,他喉结微动,盯着那靡丽的红唇。
他忽地勾住她的下巴,凑近,二人呼吸都交缠到一处。
秦缘圆心绪复杂,手脚都有些绵软,紧张害羞之余,又埋怨他这和尚总是如此逾越,生得这副风流模样,怎能怪她多想。
她双颊绯绯,不只是胭脂红,还是羞怯情。
她仰头去躲,伸手抵在玄迦肩上,轻推了下:“大师,你先……”
玄迦稍离,执起一杠朱笔,长指在她眉心一点:“我替你画花钿。”
他的动作突如其来,秦缘圆有些愕然:“什么?”
当那柔软的笔触落在自己眉心时,秦缘圆盯着郎君垂眸认真的神色,他浓黑的瞳于斜阳中映出了柔金一般的波光。
秦缘圆心中一动,她斜飞一眼,瞥向那西洋镜中的自己。
玄迦竟在她额上绘了一朵活灵活现的落梅。
她心中叹了口气,莫说他一个和尚了,便是寻常的郎君,也不一定能如此精细地为女郎点妆,如此知情识趣,难怪她偶然心动。
玄迦画毕,手指于她手腕内侧挠了挠:“我曾见你的胎记,也是梅花新绽的模样,你瞧瞧,画得像不像?”
秦缘圆“咦”了一声,掀开袖子去看,玄迦所绘竟与她胎记如出一辙,她自己都不曾发现呢!
她举着手,十分满意地打量着那朵花钿,真真有画龙点睛之效,由衷夸赞:“真好看。”
玄迦盯着镜中的娇美明艳的女郎,心中一动。
为妻画眉,寻常美好。
他忽然很想亲一亲秦缘圆。
将她抱在怀中,唇齿相依,抵死缠绵。
是事实玄迦也这样做了,他长指在秦缘圆颈侧一点,小娘子便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海棠春睡一般。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俯身,印上那娇嫩的唇。
就在玄迦忘情,低头品尝女郎那一点浓甜之时,一道声音突兀响起:“阿郎,你……”
玄迦抬头,眸中那点意乱情迷仍未褪去,冷冷地望着一脸震惊的方贵妃。
她身后跟着三个仆妇,五大三粗,大约是将他院子的门闩都砸了,才闯了近来。
玄迦万分不耐,指尖轻弹几下,那三个仆妇膝盖一软,便哐哐倒地跪下,继而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声音嘶哑道:“滚!”
——
次日清晨,秦缘圆便坐上了下山的马车。
秦缘圆问玄迦:“为何咱们匆忙下山,您的伤口还未好呢。”
这时马车缓慢起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女音:“阿郎!你不能走!”
玄迦揉了揉眉心。
秦缘圆掀开车帘望去,方贵妃正追着马车狂奔,边跑边哭号。
她顿时懂了。
玄迦淡漠回答:“烦人、碍事。”
确实如此。
玄迦若是日日见着方贵妃,得有多闹心啊,的确不利于伤口恢复。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母亲呢?
见了方贵妃,秦缘圆竟对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生出了好奇。
但若如方贵妃一般,真是不要也罢。
她侧目打量玄迦,此刻他姿态闲散,指节于榴丹碧莹莹的绿叶上拂过,漫不经心道:“我有事要回长安,你乖乖在店里呆着,千万顾及身体,切莫生事。”
秦缘圆皱眉,不认同。
但玄迦却说,榴丹已趋全盛,炼毒之事迫在眉睫,他要回城和崔博南商讨。
这事是秦缘圆的命脉,她沉默了一瞬,问:“我和你一起去吧?说好了,你替我取回来,我要日夜照顾你的,如今你身体正……”
玄迦垂眸笑了笑,她关心他,他很高兴。
但仍不想她涉险。
长安纷乱,情况未明,远不如清凉镇平安。
玄迦坚持不让,秦缘圆很担心,时刻都想起萧三郎的话:日后会留下病根的。
她叹了口气,这马车却遽然减速,偌大的内室摇晃了起来,玄迦不耐:“怎么回事?”
车夫:“路边突然出现几个小娘子,横在地上,幸而未碾上去,否则得要闹出人命了。”
随即而来是女孩儿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哭泣。
秦缘圆循着声源望过去,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三个女孩儿,十一二岁的年纪,身上衣裳破旧不堪,其中一个青紫着脸色,昏迷在地上,其余两个便抱着她,不住地哭泣。
秦缘圆下了马车,上前询问:“小妹妹,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两个小女孩儿见了她,哭声渐响,不住地冲她磕头:“姐姐,求你救一救她罢!”
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她们三个是山下的孤儿,因小妹妹患了风热,高烧不停,寻了大夫又付不起药钱,只能遵照指引上山采草药,可祸不单行,其中一个姐妹不慎被毒蛇咬伤,昏倒在地,便是这副惨状了。
孤女、受伤、生病。
和她几多相似,秦缘圆望着她们,心中便觉得酸涩。
玄迦见她许久未回,下车来寻。
秦缘圆扯扯他的衣袖:“大师,我们救一救她吧。”
她们是清凉镇上的孤女,或被遗失,或被抛弃,离开了父母家人,若原主不曾被师太们捡到,她的情况只会比她们可怜万分。
“我也没有父母家人,从前落难时,遇见了你,如今碰见她们,我……我信天道机缘,求大师,救一救她们吧。”
玄迦默了一默。
他其实一颗铁石心肠。
但秦缘圆提起他们相识的前尘,或许那是老天爷赠他的机缘。
玄迦妥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