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逾出门的时候,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雨在天地间织成密密的帘，地面上已经有了积水，里面映着这座城市扭曲颓败的倒影，衬着将暗下去的天光。
之前因为清场被赶了出来,薛媛媛干脆在楼下门口等他,手里拿了两把黑伞。这伞是生活制片见雨下大了送过来的,通体素净的黑色，不锈钢伞骨,伞面很大，足够站得下两个人。
时逾接过来,道谢,却站在檐下没有抬步离开,抬头看着漫天的大雨,有点出神。
“哥,不回去吗？”薛媛媛原本已经撑开了伞准备走了,见到他不动，又折返回来。
“哦,走。”时逾这才回过神来,跟着薛媛媛一起离开了。
伞骨张开,黑色的伞面旋即像一朵花般绽开，将时逾整个人笼在下面。他们走进雨中,雨水像瓢泼那样溅落下来，很快打湿了鞋子。风这样的潮凉。
时逾仍在反复想着刚才在屋子里，跟林小舟和庄褚的谈话。
他从林小舟那里看到刚才他们的表演。庄褚吻他吻得确实很认真,侧脸的神情珍重而专注。但是那种专注里有珍惜、有占有、有真挚，但是没有爱。好像小女孩吻她最喜欢的布娃娃。那是属于她的东西，但也仅此而已了。
但是爱人吻爱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庄褚的表演很夏停,但是感情一点也不夏停。
夏停这个时候是胜券在握的，期许的，他知道桑夷会为他神魂颠倒，而他也从桑夷身上汲取养分：没有遇见桑夷之前，夏停的身上是一种颓废的、靡艳的美；而桑夷支撑他成为一个正常人，嬉笑怒骂，喜怒哀乐。
除却那些标签之外，他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份。
所以夏停当然珍惜桑夷、想要占有桑夷，但是他也爱桑夷。身为一个人，把桑夷作为一个人去爱。
相比之下，时逾的表演则一点也不桑夷。他的第一次吻戏表现得并不好，但是感情却非常饱满。林小舟把他作为样本表扬，说时逾的眼睛里有爱。
时逾的心里翻江倒海。他茫然地想，他的爱从哪里来呢？
*
今天的晚饭吃的是凉面。把白面煮好，放在水里冰过，然后加上葱花佐料、香油和醋，拌开，经典的开胃美味。
但是时逾没什么胃口，他一直想着今天最晚时候的那段拍摄。林小舟说今天知道他们拍不出来，所以只是试试，明天正式拍。这也就意味着，今天晚上，他们两个得把这个横亘在面前的难题解决掉。
时逾吃完最后一口面条，收拾了一下，转身拿起剧本，就去敲对面庄褚的门。
他想，不行，今天得去找庄褚再对一下，找找感觉。
哪怕多亲几次呢？
先前的矛盾情绪褪去，时逾的事业心忽然强烈发作。相比于没法完美地拍摄这个镜头，多亲几下或者少亲几下，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又不会掉块肉。
去之前，他含了一片口香糖，楼下小卖店买的，绿箭牌子，两块五一包，绿色包装裹着锡纸，五片。身上还余下四片，如果庄褚需要的话，可以给他。
庄褚的门很快开了。但是，出乎时逾意料的是，除却庄褚之外，房间里还多出来一个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他们的编剧，宋屿。他和庄褚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不像林小舟脾气大，身为导演话也必须要多，宋屿在片场的时候，只看，沉默寡言。见到时逾来找庄褚，宋屿完全不惊讶的样子：“来找庄褚对戏吗？”
时逾点点头：“今天的戏，林导说明天重拍，所以想再对一下。您是有事找庄老师吗？”
“我能有什么事，刚刚想来找庄褚聊聊天，等会还打算找你，结果你这就来了。”宋屿摆摆手，“刚好，坐。”
于是时逾也搬了张凳子来，坐下。他坐在庄褚的左手边，听宋屿继续絮絮叨叨：“今天林小舟脾气大，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没有没有，”时逾低头，“是我们的问题。”
“行了，”宋屿不愧跟林小舟搭档了这么多年，太擅长这种在林小舟唱白脸之后背地里唱红脸的桥段，“第一次亲密戏，拍成这样的新人，已经很了不起了。容觉当年第一次拍戏的时候，呵。”
两个人同时从宋屿的那句“呵”里听出了嘲讽意味。
“要不是林小舟看好他。”不像自己的老朋友，宋屿对容觉这位影帝似乎一直不太看得上。
他只提了两句，立刻转换了话题。给了点非专业人士的建议：“我看你们今天也别对戏了，时逾你的问题是小事，明天磨一下就行了。而且，我觉得庄褚的表演没问题，就是感情出了问题，对戏是没作用的，你们得找到那种感觉。”
时逾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但是，虽然话说得好听，感觉这种东西，在演戏里实在玄而又玄。导演可以指出你的感觉不对，但是他没法讲出来那种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得靠演员自己表现出来。
“但是明天就要拍了。”庄褚轻声说，“我好像问题挺大。”
认识庄褚这么久，时逾好像是第一次在庄褚脸上看到泄气般的困扰神色。
时逾一直不自觉地对庄褚怀有滤镜，哪怕知道了他们曾有过亲密关系，却仍觉得他是上辈子的那个叫人惊心动魄的、大荧幕上的庄褚。但是就这么一个表情，忽然让他显得鲜活许多。好像他走下神坛，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时逾不得不承认，明明阻碍了电影的进程，他居然在高兴。
“这有什么，”宋屿反倒不以为意，“林小舟自己选的你们两个当主演，演得再烂他都得受着，让他陪你们慢慢磨，喜欢骂人，活该。”
时逾问：“那您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嘛，”宋屿拖长了声音，“这不是正好来跟你们聊聊天嘛。”
“庄褚，”宋屿问，“我听小舟说，你大学读的也是我们文学专业？”
“是，”庄褚垂眸，“读的西方文论。”
“西方文论，好专业。”宋屿笑眯眯地表扬，“既然这样，你应该读过柏拉图的《会饮》？”
听见宋屿提起这么一部西方古典学上的著作，庄褚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我们上课读过。”
《会饮》与《理想国》齐名，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最为出名的作品之一。
“既然这部片是我写的，讲的是男同性恋，那我应该有点发言权。谈到男同性恋之间的感情，绕不开古希腊，绕不开《会饮》。”宋屿点了一支烟，放在嘴边抽了一口，就夹在指间，任由它自己缓慢燃烧。
“在书里，柏拉图一直在借当场的六位哲人之口，探讨‘爱若斯’究竟是什么。里面的东西说实话太复杂了，不是我们搞艺术的人研究的东西，我有个朋友，搞古典学的，在做这方面的研究……额，对不起，跑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