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吴贞坐在华家那张古旧的摇椅上,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极了小时候,她的眼前一团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听到屋里传来缠缠绵绵的歌声,那歌声很熟悉,像是很多年前在哪里听过……听着听着,一行老泪就落了下来。
华家的镜子古旧,斑斑点点的水锈,像是谁家断肠女的泪喷溅在上面,顾夏初透过镜子看到的是一张蒙混不清的脸,还好,这张脸是自己的,有时候它会变成别人,就像刚才,她在镜中看着自己殷殷凄楚,眼中流出了血泪,哀戚道:“你杀了他!”
夏初双手托住那张脸,看着那不断涌出血泪的空洞的一双眼,苦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吗?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你在海上等了这么多年,多孤单多冷……”
镜中的那双眼睛瞬间变得血红,夏初看着那张脸瞬间变得狰狞扭曲,那是多么痛苦那么怨愤的一张脸啊,她常年被捆锁在冰冷的船板上,困在寒湿的棺木里,风吹雨打那么多年,竟然没有腐败,那双手冷硬如铁爪,猛地从镜中蹿出,死死地扼住了夏初的喉咙,凄厉地控诉道:“是你杀了我……”
华唯鸿冲到屋内的时候,顾夏初正在地上翻来滚去,两眼翻白,双手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剧烈地喘息着。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拼尽全身力气掰开了那双手。
顾夏初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才苏醒过来的,当她睁开眼睛,看到华唯鸿正焦虑不安地看着自己,屋外那把摇椅依旧吱吱嘎嘎地响着,丁吴贞幽幽叹着气。
昆山闭上双眼前的那一瞬,那双黑蝴蝶一般的眼睛鬼魅一般镂刻在脑海里,她不是江小鱼,江小鱼在哪里?这个问题在他坠落悬崖,沉入海底的那几分钟里,在他使尽全身力气想要阻止鲜血从脖颈汩汩而出的痛苦中,戛然而止了。混沌的茫茫海水犹如一口闷锅,令他窒息,最终彻底失去了知觉。就在他手脚散开,海葵一般在海底随波逐流时,一缕金色的光晕裹住了他,懵懂中他仿佛看见一条美人鱼向自己游了过来,将自己轻轻揽入了怀里,那人鱼分明有着小鱼一般美丽的眼睛……
重光捏着手中那张照片,皱紧了眉头,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儿涌上心头。他简直难以相信法医说的,这尸体是昆山的,它在海上漂流多日,泡得肿胀高度腐烂难以辨认,丑陋狰狞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但他的的确确是昆山,是当初那个衣着光鲜,令蔡渺渺一见倾心的昆山,随身物品中有他的身份证。
“王警官,我承认我做过很多错事,但小鱼真不是我杀的。”饭馆前二人离别时,昆山留下的那句话至今还萦绕耳边,想不到那一别竟成了永别。重光咬紧了牙关,用笔在纸上唰唰写着算了下日子,分开不过一月,难道那时昆山已经动了自杀的念头?
蔡渺渺这两天做过调查,昆山离开上海之前已经跟律师做了遗产授权,除了留给父母的一部分,大部分都捐给了上海的一家孤儿院,“在他第一次来咱们警局的时候,他已经是肝癌晚期,他的家人劝他住院,是他自己放弃治疗……”
王重光听着听着坐不住了,他干咳一声,冲到走廊上对着湿冷的寒气抽了根烟。白启帆提供的尸检报告列出昆山死前的惨状,刀伤七处,一刀从左下颌角横向到达右侧颈动脉,构成了致命伤,最关键的是从刀伤的力度来看,凶手力道浅,而且下手时极为慌乱。从报告的字里行间,重光凭着第六感想到了藏在昆山背后的那名凶手,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海上的琉璃岛被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给困住了。
顾夏初乐见这种戾气,幼时她便时常幻想一场暴雨浇灭天地,万物由此堕入无边的黑暗,彻底解脱……
她站在被暴雨砍砸得噼啪作响的玻璃窗前,任凭潮湿的风雨进来掀起漆黑的长发,把大块大块的油墨泼在画布上,那种酷烈更像是一个刽子手给猎物做细致冷寂的分解剖尸,五色淋漓,触目惊心。
在她的身后,华唯鸿正熟睡在床上。他已经熟睡很久了……
丁吴贞的中风愈发厉害,她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当她担心自己儿子时,只能用力跺着脚下的轮椅,嘴唇不住地发颤。
暴雨散去的天空,雾气氤氲,稀稀落落的雨脚敲打着海面。
白鹭又开始在天空中翩翩作舞了,她们歌声柔曼凄惘,恍若昨夜未逝的残梦。
顾夏初看着白鹭,轻轻问着丁吴贞:“你喜欢这里么?”
丁吴贞已经看不清说不清了,她只能清晰地听到笨重的轮椅轧过木栈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冲上栈桥,汩汩作响。
夏初幽幽叹了口气:“妈妈,我很开心,你终于肯喜欢我了。”
她取出一把梳子,将丁吴贞花白稀疏的头发拢向脑后。
丁吴贞的身子微微颤抖,夏初低头只顾着梳头发,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手中的轮椅已经出了栈桥悬在了半空,时刻都有坠入水中的危险。
她口中呢喃着:“小时候我也常常是这样给妈妈梳头发。她的头发比你长,又黑又柔软,像是海底的水藻……她把头发织成两个长长的麻花辫,在草地上跳维族舞给我们看,你记得么,记得那片开满野百合的草地么?她常在那里跳舞……”
她眼睛红着,手指向了斜对面那个废弃的灯塔下面,是那座被遗弃的茅草屋。
丁吴贞被电击一般瞪大了眼睛看向夏初,浑浊的眸子里充满了惊恐,可惜她已无法说话,只能双手用力拍打着轮椅。
夏初笑起来:“您总是这种急脾气。”
她的手轻轻向前一送,轮椅直接骨碌碌向栈桥下面坠去。
丁吴贞拼命拍打着轮椅,“啊啊”叫起来。
夏初苦笑,捧住了丁吴贞的脸,直直盯着她,眼中充满杀气。
“你刚看到她的时候,是不是很嫉妒?你们穿得像一群灰扑扑的麻雀,把晒透了的红薯干一样的脸藏在满是鱼腥味的破烂头巾下面,你们不知道什么是咖啡,不知道谁是莫扎特,更不知道什么是文明和优雅,你们仇视她,编织莫名其妙的谣言来诋毁她,只为了满足你们那些卑劣的不平衡的内心……那个晚上你做的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从华雄天上吊自杀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丁吴贞的泪水下来,她在风中哀号着,拼命用手捶打自己的心口。二十多年前那罪恶的一夜让她悔恨一生,从丈夫初见江一璃失魂落魄的那一刻,她就预感到她的安稳日子到头了,那个女人会夺走她的一切。那几年,她战战兢兢地盯着丈夫,还是不能阻止华雄天偷偷跑到教堂和江一璃私会。恨极了的她终于和江一璃揪扯起来,不料一个失手,江一璃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多想跟顾夏初说,江一璃不是她有意杀死的,可一切都晚了,她已经沦为椅子上的一个木偶。泪花在眼中打转,她不担心自己这条老命,她更惊惧的是床上昏睡的儿子,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